出國這項代誌--從台語文學看離散經驗

洪明道
Jun 5, 2022

--

加州長老教會槍擊案挑起了台灣社會的敏感神經。一方面,怎麼看待周文偉,似乎是個台灣社會難解的問題。另一方面,或許許多人感受到情感的連帶,包含我自己,畢竟這是一場針對不特定台語使用台灣人的殺人事件。

周的國籍應該是美國,或許還保有中華民國身份,而他出生在台灣,認同的是中國,其複雜性難以一概而論。同樣的,在北美的台灣移民身份、國籍、認同也是複雜的。台灣島上的人對他們的認識,很有可能不比周文偉多出多少。北美台灣人的移民時間、代數大不相同,他們是懷抱著什麼樣的心情、在什麼情況下離開台灣,或許台語文學可以幫助我們理解其中的一種處境。

移民海外的台語文學

1990年,有一群移民北美的台語使用者,定期在洛杉磯聚會,練習書寫台文,組成了台文習作會。當時電腦科技正在發展,他們成立台文習作會的目的還包含普及台文電腦,從現在的角度來看仍屬前瞻。隔年,他們發行了台文通訊,一本全台文的刊物。這本刊物有不少描寫台灣生活的短文、小說,有世界名著的台文翻譯版。也有人因為北美就醫昂貴,在上面寫了〈膽結石的秘方〉。(愛莉莎莎?)

台文通訊上的寫作者,大多是在國民黨威權時期離開台灣的,約莫是在「來台大、去美國」的1970年前後。下面會提到的陳雷、胡民祥,分別是在1965、1967離開台灣。馬英九時期台灣人才流失成為一時焦點,時間拉長來看,威權時期人才也是留不住的。是什麼讓人決定離開熟悉的土地?美國固然有拉力,但台灣的推力是什麼?

到了異國,才有了故鄉。胡民祥在〈蟬仔聲〉一文中,描述賓州的蟬很少叫,短促的幾聲,卻讓他想起了台灣。看了這篇散文,我才發覺這種生活中的微小的聲音竟然如此台灣。華文課本裡提到蟬有個別名知了,釋義會寫「因叫聲像知了而得名」。不過,台灣的蟬是不會這麼叫的,中國吳語和華北官話才會把蟬叫做知了。蟬聲勾起了胡民祥一層又一層的回憶,他寫「聽著蟬仔ê叫聲,阮著會想起伊,想起tī熱天ê時,替同鄉會募款,阮做伙tī水邊公園,賣台灣菜丸仔ê往事。」

胡民祥是眾多海外黑名單之一,長年無法回到台灣。在〈阮阿公〉一文,胡民祥寫無法回鄉看阿公最後一面,而思念起在嘉南平原有阿公相伴的童年,學習台灣碼(蘇州碼,在台灣又稱菁仔碼)、捲菸、田洋經驗。到北美求學、工作後的胡民祥,寫信回台灣時,想起幼時自己需要將華語寫的信件翻成台語唸給阿公聽的場景。為了能讓阿公更有臨場感,開始用台文寫作。

圖片取自台文通訊官網

去到牆的另一邊

在那個有出境管制的年代,離開和回來都是困難的事。在高度的障礙之下,是什麼讓人願意花費力氣,突破這樣的障壁?

〈出國這項代誌〉描寫敘事者「榕 --á」在台灣的最後一天所經歷的故事,這本身就是個很有張力的時間點。在這最後一天,榕--á要做的事,是買菜粽去看阿媽的墓,那是阿媽生前最喜歡的食物。

想不到去到上帝廟,卻發現賣粽的甘苦伯不在這裡。原來是救國團佔了廟埕,將攤販驅趕他處。這種「乞丐趕廟公」的場景,在台灣的歷史脈絡讀來特別有意思。陳雷寫甘苦伯罵警察段落,「是你搬抑是我搬?你m̄成gín-á,我陳許來上帝廟賣粽ê時,你尿phè-á就iáu未ta!」

找到了菜粽攤之後,榕--á也留下來吃了一顆,畢竟出國之後是很難吃到了。他遇上了甘苦伯的女兒阿珠。在這裡,我們可以看出榕--á對阿珠懷有特別的感情,看來在出國最後一日來買菜粽,可能兼具其他目的。

阿珠和榕--á聊起了出國,陳雷丟出了相當鋒利的對話,阿珠問榕--á,「美國敢有救國團?」

關於為何出國、為何嚮往外面的世界,陳雷用這句話打出一拳。這句話有多種解讀方式,一是在資訊受到屏蔽的台灣,阿珠對美國所知有限。一是阿珠出於無奈之下,故意這麼說來諷刺現況。無論是哪一種解讀,在榕--á聽來,他都知道他要前往的,是一個沒有救國團的地方。

離開之際,榕--á要付粽子錢,阿珠卻不向他收取費用。簡簡單單一個動作,阿珠讓兩人之間產生了一個不隨出國而消失連結。小說最後也寫了多年後榕--á回到台南還錢,故鄉卻是人事已非。這邊就暫不破哏,留給有興趣的人去讀了。

台南北極殿舊稱上帝廟,現在旁邊也有好吃的肉粽,圖片取自維基百科

在台灣的空白時間

離開就是離開,是不可逆的。在美國度過時間,在台灣就是缺席,即使回來了,也不可能挽回這種缺席。

這裡,我想借用周婉窈的「empty time」概念。在〈戒嚴下平行世界的大學〉,周婉窈用empty time來反省戒嚴時期的傷害,如果人在成長過程沒讀過台灣歷史,那不只是沒讀過,而是生命中填塞別的東西。關於移民的空白時間,陳雷在〈草地tshuē牛〉中有深刻的描寫。

〈草地tshuē牛〉主要描述敘事者「我」和「牛」兩人成長的對比。「我」住在市內,「牛」生活在草地;「我」是一個乖巧卻不太有創造力的學生;「牛」頭腦靈活,熟知關於鄉土的生活知識,會灌肚白á掠田嬰。

然而,兩人的人生卻往兩條路走去,越來越遠。「我」持續升學,最後得以出國;「牛」的知識和頭腦在體制下無從施展,還怕被點油做記號、被政府機關找麻煩。多年以後,「我」回來找「牛」,原本想要敘舊,卻發現兩人之間已產生了隔閡。「牛」不斷推銷靈芝,聲稱治百病,卻半點也沒想要聊過去的往事。陳雷透過視覺描寫,來帶出現在和過去的轉變,「He亭á腳ê燈火koân-koân暗暗,照著牛kap我,我看伊坐tī椅頭á頂…身軀ê影mā是iáu hiah粗大,m̄-kú牛事實氣色無好,面色有帶黃酸,頭毛花花白一半去」

是什麼讓原本親近的兩人形同陌路,又是什麼慢慢的消磨了一個人的靈光?陳雷沒有給出答案,或許是階級,或許是僵化的升學體制,又或許是因為一個人生活在台灣而另一個在自由的美國。

「我」要離開時,「牛」送給了他一個紙袋,說是治百病的靈芝。上了巴士,「我」才聽到紙袋裡傳來「khi-li-khuh khi-li-khuh」的聲音。「牛」小小的捉弄了「我」,在紙袋裡放了蟋蟀,像孩子一樣的笑著跟「我」揮手道別。乍看之下,那個屬於兩人的過往時光漸漸回來了。最後的場景,卻給讀者心肝刺一刀。

「我」並沒有將蟋蟀帶回家,而是在中途下了車。陳雷描述「我」將蟋蟀放在路旁草埔,看著蟋蟀跳走,在路邊站了一下子,才又回到公車上。或許「我」已經知道,時間是不可能重來,兩人的不同是無法抹滅的。

圖片取自台文通訊嘖嘖募資網站

今日香港明日台灣?

台語文學探討離散,內涵上不只和華語文學有很大不同,其中情境具備普世性,也很有可能是香港未來的預言。

中共對移民的限制越加嚴格,香港離過去那種自由越來越遠。會不會有像「榕--á」這樣的人存在,即使知道離開困難,卻仍然想到外頭去?到世界各地尋求自由的港人,是否也就在香港本土中缺席?或許,他們也會離「更加中國化的未來香港」越來越遠,漸漸和「未來的香港人」產生隔閡。

而在內地化、普通話政策實施底下,一代人經過一代人,粵語文學會不會在香港本土漸漸的無人知曉?過去的粵語歌、粵語電影,會不會從未來香港人的記憶裡慢慢退去?

回頭看台灣,我們現在正在進行的各種創作,或許也正改變著「媽的多重宇宙」當中可能的「台灣文學未來」。

--

--