原文載於《聯合文學雜誌/2019年4月號》
被視為鄭清文「未完成」作品的《紅磚港坪》,送到讀者面前也只能視為完成了。從2006年就發表的〈乳房記憶〉一直到2017年11月的〈狗〉,三大冊小說創作時間慎廣,將這些作品合而觀之,閃避不掉的問題是「集合起來連看是否展現出不同層次的意義?」
從遠處眺望的大水河
三大冊依照時序分類,然而小說時間卻非線性的。開篇的〈虯毛伯〉早已堆疊出橫越戰前戰後的時間深度,並訂出四代人物的關係基調。孫子問虯毛伯為什麼手上有老人斑,虯毛伯回答「以前照的。日頭照太多了。」,將時間的虛線往回指,鄭清文開出了以「石世文」為軸心的小說世界。每篇小說以石世文發散出去的人物為重心,國校的夏子老師、開公車的李宗文、流氓蔡根木,分別來看已是完成度很高的短篇了。然而石世文卻很少是書寫重心,此一角色並沒有太多情節上的功能。除了簡單地將這些人物置於同一小說時空,石世文作為中介拉出讀者和人物的距離。在鄭清文著名的〈三腳馬〉、〈蛤仔船〉也都具有類似角色,讓主要情節藉由轉手而來。作為小說基本元素的距離,能去除多餘的情緒增添複雜度,但能到多遠?
鄭清文為我們示範了距離拉到極遠的一種方式。在〈小舞台〉中,小說都由台階上的人物藉由對話推動,幾乎看不到敘事者。在台下,鄭清文展演了觀眾的反應,和真正的閱讀觀眾之間又拉了一層。鄭清文如此實驗性的嘗試所要呈現的,卻是極權政治的荒謬、白色恐怖澎湖案的慘劇。也許鄭清文要做的是一種以形式來說服的嘗試,卻顯露了距離極遠時小說動力不足的缺陷。
另一方面,作為畫家的石世文在小說中不時反省自身。〈觀音山〉一反鄭清文慣常被認定的「冰山理論」,通篇臨摹此一角色意識的流動,以近乎懺悔的告白,揭露自己的罪行和繪畫意圖。並精筆描寫角色所見的景物細節。在〈椅子〉、〈學生畫家〉裡也不乏類似的機制,如此後設的做法少見於鄭清文早期作品。
這些篇章可說是鄭清文「呈現美學」的兩個極端:極度透明的動作呈現和心理呈現。也凸顯出他被認為簡省的前作中,其實更介在呈現和表現之間。就像〈椅子〉中寫的「為了留住記憶,石世文有時也照相。」鄭清文在這批晚近的作品中可以說是更大膽的嘗試,甚至也照相。
過了這麼久的性與死還重要嗎
早在1990年的〈相思子花〉,性是鄭清文一直討論的主題之一。在《紅磚港坪》系列中,鄭清文更直面了性,其中不乏主奴、施虐等情節,放在今日或許會被套在BDSM或調教的概念中。但一如鄭清文所描寫的同性情慾、第三性,角色不僅沒有身份認同或不對自己的行為具備自覺,難用當代的觀念框架。更背後的一層則是,鄭清文以性彰顯了死亡。
在陳千武《活著回來》中,死亡的陰影使得性具有迫切性,或者性讓人暫時遠離死亡,兩者時而相互加乘,時而相互抵銷,拉出小說的張力。在〈乳房回憶〉中,鄭清文更寫對性懵懂的孩子掀開政治受難者的衣服,乳房同時具有生命、死亡和性的三重意味。鄭清文更往深處挖掘了這三者,難得成為故事重心的石世文被賦予了「弱虫」的形象,並不那麼具有陽剛氣息和侵略性,這在台灣的政治受難小說中並不少見。厲害之處在於明霞阿姨和石世文的場面,在性啓蒙中同時賦予「受難記憶」的傳承,如此卻是特例了。
性的使用必然牽涉到性的投射對象,《紅磚港坪》中的女性角色長出了「聖女」以外的面貌,多元並陳了女性的情慾和能動性。〈大和撫子〉讓我們看見一個在殖民體制下勤奮往上爬,卻充滿內化自我厭惡的主體,補接了日治皇民文學。〈壽山三年〉、〈山腳村〉、〈重會〉這支的張杏華則最具可看性,也是串連下半部《紅磚港坪》的主要骨架。類似的,性也作為了一種屈辱、受難記憶的傳承機制,從林有成轉錄到了張杏華身上,借用紀大偉的話說,刻印在肉身上成為污名身體。
三冊之中,以「解嚴民主篇」離這些核心事件最遠,結構上也最為鬆散。就小說的吸引力、引起讀者好奇心的強度來說,也許不如前兩本。然而深究下半部的諸篇小說,仍然串接在白色恐怖、生命被毫無理由奪走的陰影之中。上一節所提到的「呈現極端」也多在下半部,透過人物對話、轉述或再一次的性結合,再次提取「受難記憶」。都過了這麼久,恨的激情和痛苦的巔峰都已過去,這些死和性淘洗出什麼意義?小說提供了台灣正面臨的歷史問題其中一種答案。
誰來救贖?
如果世界沒有神,只有人的存在,那麼存在的消解是否就無意義?《紅磚港坪》問了這個殘忍的問題。
鄭清文的小說一直都是對生命有高度關懷的,往往以極其溫柔的態度對待被無端殺害的生命。然而《紅磚港坪》演示了最慘烈的受難情境:張杏華阿母知道兒子死前拒絕了食物,牴觸了佛道教信仰,死後會墮入餓鬼地獄。信仰不足以救贖、制度不足以救贖,因此張杏華的阿母絕食將自己餓死,以入地獄和兒子重聚。
在小說中,石世文此一角色否定了神的存在,一方面是為了安慰張杏華,一方面也是提問:「如果神存在,會容許這樣的慘劇發生嗎?」然而,否定神是不是等於否定任何救贖的可能。又或者,在這樣的狀況下,詩學正義是足夠的嗎?小說不斷重複反省這個問題,同時不輕易地給予詩學正義。
在這最後一大部作品裡,鄭清文仍然不滿足於已經鍛鍊多年的小說形式,不斷往各方向推進。雖不乏如〈大和撫子〉精彩的中篇,與之前作品相比,有些失衡、鬆散,品質不那麼劃一。然而,小說問的問題多是尖銳的、需要回答的。那就要看是誰要接棒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