從文學論醫療的語言

洪明道
Nov 2, 2023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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刊載於《幼獅文藝》839期

現代醫療的知識體系和語言密不可分,畢竟,醫療行為就是從訴說和書寫的開始。

大多數病歷書寫的第一行,便是主訴。這是病患來到醫師面前,對於身體症狀的描述。醫師由此開始,逐一鑑別各種可能、推敲診斷。醫學生的時候,教授特別叮囑,要用病人的語言,不能寫dyspnea (呼吸喘),要寫short of breath(喘不過氣)。

不過對台灣的醫療從業人員來說,聆聽和書寫之間多了翻譯的過程。或許病患說的是「喘袂過來」、「發𤸱」,醫療人員聽取之後,開啟混雜著英語和華語的思考,並記錄下英文。

另外,醫療人員之間頻繁溝通,自然而然形成了語言社群(discourse community),並發展出帶有混成語特色的說話方式。例如用掐水(英語fluid challenge + 華語水),來指稱給大量點滴,用blood咖(culture),來稱血液培養。這些有趣的語言現象,被一些斜槓圖文作家的醫療人員轉化,成為網路上的創作圖文。然而,過去醫療現場的語言風景是如何?今日這樣的語言現象又是怎樣造成的呢?

台灣民俗薈談

醫療社群的跨語

和文學一樣,現代醫學也受到語言政策、歷史和權力的影響,這些力量廣泛卻又不易察覺。若將時間拉長,其中差異之大卻又讓人驚訝。從台灣醫誌這本發行超過一百年的本土醫學期刊,便可發掘其中痕跡。台灣醫誌在日治時期創刊,使用日文書寫,夾雜用假名書寫的德語外來語,戰後初期改用華文書寫,之後逐漸有越來越多英文,最後成為一本全英文的雜誌。

一代一代的醫療從業人員,除了和作家一樣,經歷戰前日語戰後華語的斷裂,又多了日常語言、專業語言的分裂。元祖級的杜聰明、鍾信心等人,母語是台語,以日文為主英文為輔的方式思考專業。此後的醫療人員,日常用語仍為台語和其他本土語言,專業思考逐漸使用英語。而後,日常語言又漸漸被華語取代。大學時洪祖培教授的教授讓我印象深刻,彼時已高齡九十的他,用台語、華語、英語三個聲道做著神經學檢查。

回到病歷書寫。主訴,不是要用病人的語言嗎?

「胸坎鑿鑿(tsha̍k-tsha̍k)、心肝頭糟糟(tso-tso)、心頭悶悶(būn-būn)是要想到心臟還是消化器的問題?」這樣的問題,鄭詩宗醫師早已問過。

這之間,並非沒有人努力過,台文館《寫字療疾》展覽中展出的《台灣民俗薈談常用語彙 — 疾病語彙》便是一例。在這件手稿中,吳瀛濤像編撰字典一樣的,條列式抄寫台語語彙和對應華文。其中大多語彙,今日可能很少醫療人員了解了。2020年的一則新聞「獨居老人細菌感染長毛虎 考倒社福人員」,裡頭毛虎,在吳瀛濤的手稿中便能找到,註釋為「生在頸部的腫症」。

去年在國立台灣美術館舉辦的「李梅樹120歲藝術紀念」中,我偶然看見李梅樹長兄劉清港的醫療筆記。筆記封面用白話字寫著「Lâu Chheng-káng」,看見這幾個羅馬字的我大受震撼,同時也想到了另一個同樣讓我深刻的事件。 2013年台大校史館邀請退休的解剖學蔡鍚圭,回到校總區分享森於菟、金關丈夫兩位恩師。即使在蔡教授在解剖學地位舉足輕重,文案上仍寫「這是我第一次在校本部介紹老師,我的國語說得不好,敬請大家多多包涵 ,謝謝!」

劉清港醫學筆記

比比腳就知道了…嗎

以上多從醫療人員的角度看語言,接下來要將視角移至另一端,從Tulbus Tamapima的《蘭嶼行醫記》說起。

布農族作家Tulbus從醫學系畢業後,以公費醫師身份到蘭嶼服務。他將服務三年多的經歷和思考,集結在這本文集之中。

“「他身體不舒服嗎?」我問翻譯的同事。
「他問我你是不是政府派來的醫生,還問你看病怎麼那麼慢?到底會不會看病?」…
「瑪你蘇達英英嗯?」我以剛學來的達悟問診語言問他。
「喔!你會達悟語,我這裡痛。」他兩手指著膝蓋 ”

在這段〈比比腳就知道了〉節錄段落中,我們可以一窺醫療現場的語言狀況。

語言確實影響了醫療品質,而學會病患的語言不僅能改善醫療,也增進了醫病關係。同一篇後面的段落,翻譯人員和Tulbus說「可他們(之前的醫師)聽不懂達悟語,但手開處方時不會發抖。」

原住民族醫事人員養成計畫引用了健康國民白皮書,指出原住民就醫的三大障礙:經濟障礙、地理障礙和文化語言障礙。不難看出,國家試圖以公費醫師制度來彌平健康差異,也包含文化語言的隔閡。然而,這樣的計劃將原住民族視為同一群體,在教育的過程中,無論專業領域及日常用語都缺乏本土語言資源,醫師只能仰賴翻譯中介或自力學習。

專業人員和病患溝通落差的相關研究,近年受到越來越多重視。紐澳研究發現,原住民語言的使用和振復,可能是健康的保護因子之一。在移民社會的美國,也發現英語熟練度影響著手術住院天數。上述這些研究在解讀時,到底何者為因、何者為果,仍有許多辯論。

醫療的語言、語言的醫療

再來,我們也時常仰賴語言,作為醫療的評估工具。

只要上學術搜尋,輕易就能找到「XXX問卷中文版的信效度研究」。調查生活品質、篩檢憂鬱或失智、評估症狀嚴重度,這些需要主觀表述的面向,現代醫學往往透過量表和問卷,來取得客觀的科學化證據。這些工具大多由歐美發展,因此,需要額外的翻譯和信效度確認,才能在本土使用。理所當然,我們將之翻譯為「中文版」。

然而,台語是最多人使用的本土語言,也是六成以上老年人的使用語言。我們有過一份台語翻譯或信效度研究嗎?

臨床和研究上較常見的狀況是,這些問卷由施測人員以華語朗誦,或自行臨場為翻譯成台語,代為填寫。這樣填寫出來的結果,學術上嚴謹嗎?評估準確嗎?這些就有賴人員的翻譯能力了。

而當語言成為治療的側重之處時,語言失落又造成更大的問題。 語言治療是一套聚焦在溝通、語言、吞嚥等面向的專業體系。大型醫學中心大多將之設立在復健部門底下,語言治療最常見的情境,除了老年吞嚥困難的訓練外,大概就是中風後的語言復健。

部分中風病人因大腦神經受損,損及語言表達的腦區,或使得部份構音的肌肉無力,這時便需要語言治療師的介入。這類介入並非藥到病除式的治療,也包含減低患者與他人的溝通阻礙、社會的系統性支持。

我曾經在醫院中匆匆經過病房,看見我久久難忘的場景。語言治療師拿著圖案字卡,陪伴著一名中風病患,練習說華語的「花園」、「小狗」等字。但是從這名中風病患的說話方式,可以察覺出是名台語母語者。

或許,在他尚未中風之前,「花園」這兩個字就無法準確發出。

語言治療進行中

如何再發聲

當一個語言過去長期被漠視,不在國家的教育系統,甚至大多數民眾也以為沒有字的狀況下,要如何重新讓失語的人再發聲呢?

從基礎的語言現代化工程,到培養業人員的語言能力,以及理想的本土語言施測問卷、語言治療,這會是一個漫長的過程,單靠醫療系統也難以達成。

回頭過來看文學,疾病身體相關的書寫,是否也因為語言的屏蔽、場域的力量,而忽略了一些視野?直接一點的說,與疾病共存的患者,或許最常用的是本土語言,但我們熟知的文學作品中,用本土語言來構築身體經驗、疾病經驗的有哪幾篇?

這或許就是2022年台灣文學獎台文創作獎得獎作品的可貴之處,這篇〈院之囚,籠中鳥──觀察室五日〉書寫急診室的各種聲音。急診觀察室並非病房,床和床之間僅隔著圍廉,作者林美麗以台語諧音的棺柴室開頭,在這樣的空間捕捉醫療器材的聲音、病痛的呻吟、照護者的故事。既然側種聲音,用台語文書寫更加生動,原住民的華語使用也搜羅在其中。

寫到這裡,我意識到通篇幾乎是問題,而少有答案。這些現象背後,可以看見權力如何無時無刻籠罩在語言之上,語言也無時無刻籠罩在我們對世界的認識之上。

詩人林亨泰近日逝世,重讀其著名詩作〈力量〉、〈生活〉,都關注與外在權力抗衡,回歸到個人的發聲。以此延伸,這兩篇詩作也可以用台灣的語言壓抑和反抗來解讀。用這種角度重讀,每個人每一次發聲,都是一種意志的展現,而感以下這段詩句便展現出不同力量:「三五个人講 無定著無啥物 / 但,假使幾萬人 / 幾十萬人 幾百萬人……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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洪明道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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