政治與語言 — 華語文的劣化

洪明道
Dec 24, 2024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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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果思想能腐壞語言,語言也能腐壞思想(… if thought corrupts language, language can also corrupt thought.)--- George Orwell

「中國是充滿謊言的國家」

這是《遊牧人生》、《永恆族》導演趙婷對她出身國家的描述。

無獨有偶,關注中國的法國作家也曾寫過《謊言帝國》(Empires of Lies),這本書在台灣出版時,還是由現駐法大使吳志中撰序。

中國是如何用謊言來包裹整個國家?鋪天蓋地的共產黨宣傳和謊言如何影響中國的普通話?這樣的普通話是否可能影響到台灣的華語?

隨著兩國緊張情勢升高、中國對台灣不斷文化統戰,已有不少人意識到,中國用語正逐漸改變台灣人的華語使用。中國普通話和台灣華語,在簡繁體、習慣用詞差異之外,有沒有更深層的差異?是否有一股力量試圖縮減這樣的差異?

換句話說,有沒有一種可能是,中國越來越熟悉繁體字和台灣用語,釋放讓人更難分辨來源的資訊?這樣的謊言帝國是否可以不著痕跡的侵蝕台灣?

謊言帝國書封(台灣由允晨文化出版)

首先,我們先就現狀觀察中國普通話和台灣華語的分別。作為可互相溝通的語言,兩者除了腔調語音和用詞差異,其文法、語序的區別很難分辨。對母語為台灣本土語言、受中華民國教育影響不深的老一輩來說,更難看出這些差異。對他們來說,兩者都是外來、他們半被迫學習的語言。

當普通話或華語被寫下來時,腔調差異隨之消失,多出了簡繁體差異。在過去,台灣書寫漢字時為求快速,有時會使用日文漢字、簡體字或異體字。隨著輸入法的標準化,這樣的漢字多樣性漸漸被限縮,台灣閱聽人對簡體也更加敏感。

除此之外,「受中共文宣的中國普通話」還有幾項特色,我將他們稱為「意義的剝離」、「妖魔化」、「謊言即真實」。喬治歐威爾在小說《1984》、〈政治與英語〉反覆強調這些陷阱。另外,還有具備中華帝國特色的語彙系統,這些語彙華語可說是獨有,意圖消滅在帝國周邊的不同族群文化。

「受中共文宣的中國普通話」還有許多劣化語言的特徵,例如造作的措辭 、無意義的詞彙。這些詞彙讓陳述看似很了不起,像是輝煌、偉大、磅礴等。將這些措辭抽離後,陳述卻沒剩下多少實質內容。常讓人有「聽君一席話,如聽一席話」的感覺。中華民國的作文教育也有這種傾向。不過這幾乎是每個語言都可能會有的,就不多做討論了。

上述提到的語言特徵,不僅存在於中國,也極權時期的中華民國也常使用這類語言。台灣民主化後,公共討論使用的語言漸漸脫離這些的陷阱,近年卻又再度興起。這樣劣化的語言不僅會妨礙思考、加深仇恨,更會自我複製、擴散。對我來說更接近語言癌。

版權資訊©山田鐘人・アベツカサ/小学館/「葬送のフリーレン」製作委員会

意義的剝離

這一切從混淆概念開始。例如「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」,其實並不是社會主義,背後代表的是由中共主導的經濟分配。這就像是「中國特色的民主」、「中國特色的自由」,其實不是民主、也沒有真正的自由。

中共文宣善於扭曲詞彙原本的意義,甚至把他們抽空。他這麼做,只是為了要使原本的概念無效化,削弱批評者的力度。當國際媒體、民權人士指出中共政權沒有民主、沒有自由時,他馬上就可以拿出這些擋箭牌。

這些語言只剩空殼,只剩聲音,只剩紙上的筆劃,但早已失去靈魂,失去他們原先連結的意義。

台灣許多政客深諳此道。黃國昌還在時代力量時,已多次使用這種手法。例如他時常說執政的蔡英文政府「黨政軍控制媒體」。如果仔細思考,會發現「黨政軍控制媒體」原本用於形容國民黨控制媒體的特殊方式,政府以新聞局進行審查、主管媒體者兼任國民黨中常委、國防部出資做媒體股東等手法,這組詞彙中的黨、政、軍都不是虛詞。

有時,政客會對原本的詞彙做一些改變,加上一些綴詞或替換,最後達到意義剝離的目的。

例如「綠色恐怖」就破壞了「白色恐怖」的意義。白色恐怖,意味著持不同意見者被逮捕入獄,甚至說「今仔日拜鬼」便遭受舉報。白色恐怖,是極權政府利用教育和懲罰控制社會思想,用恐懼逼迫人民噤聲。用「綠色恐怖」這樣的詞彙,不僅意圖攻擊民進黨,也為國民黨的罪行開脫。

在《葬送的芙莉蓮》裡,魔族會藉由模仿人類的語言,用來談判或博取同情。對魔族來說,語言只是聲音、只是空殼,並沒有真正意義。這就是「意義的剝離」。

納粹的猶太人醜化漫畫(圖片來源IWM museum© The rights holder GER 305)

妖魔化

然而,我不會輕易的說「這些政客就是魔族」。因為我們知道並沒有魔族這種族群,但妖魔化的語言會降低人的同理心,而將他者視為非人。

BBC曾訪問走線到美國的中國人,其中一個男子表示,當日僑學校學生被持刀殺害時,自己的孩子竟然說「日本鬼子該殺」。他不想讓孩子被國家塑造成他反對那些人的樣子,因此離開了中國。這就是妖魔化的可怕之處。

極端民族主義、法西斯主義時常操作這樣的語言,將他者與我群劃分開來,用這種方式凝聚內部團結,讓人民沈浸於這種激情中。也因此,容易對他者作出反人類的行為,例如屠殺。

納粹的政治宣傳漫畫將猶太人畫得面目猙獰,甚至畫成蛇,這在聖經中有獨特的意義。這便是一種妖魔化。在中國使用「日本鬼子」、「洋鬼子」來描述外國人,也是對他者的妖魔化。

台灣過去的政治人物或許會言語攻擊政治對手,但對支持者的妖魔化並不常見。但近年政治人物卻脫口而出使用塔綠班、側翼這樣的詞彙,甚至有黨主席創造綠蟾蜍這樣的說法,讓人驚訝。

國民黨及民眾黨政治人物使用這種妖魔化語言來凝聚支持者,或許可以收到短效。但這樣的語言操作將選民視為不同族群,製造公民間的相互區分,甚至仇恨。就好像日本在軍國主義時用「非國民」這樣的詞彙一樣。

仍在販售中的秋海棠地圖

謊言即真實

台語常說「講一个影,生一个囝」,意思是不存在的事物經過訛傳,「無影講共有囝」。不存在的事物說一百遍、一千遍、一萬遍,在人們心中成了事實。

這便是中共宣傳的最高境界。許多中國人相信中國統治台灣,他們是真的相信。

這種謊言起先或許讓人覺得可笑,但經過大量重複,卻會被人視為真實。甚至將相反的事物畫上等號,這便是《1984》真理部門口銘刻的,「戰爭即和平;自由即奴役;無知即力量」。

過去在台灣的極權主義政權,也曾將謊言塑造成真實,甚至變成歷史、地理課本教授的內容。最為人所知的就是「秋海棠神話」,儘管國民黨早已敗逃來台灣,卻將蒙古劃入中華民國領土,已不存在的省份劃分東北。這樣的神話在外人看起來或許很可笑,但在資訊封閉的狀況下不斷重複,相信的人恐怕不少。

因爲有這種巨大的謊言,「覺醒」一詞顯得十分獨特,和英語的Enlightment(啟蒙)有所不同。在中國,「覺醒」除了常被用在「中國覺醒」,也被用在「年輕人覺醒」、「民主覺醒」等。台灣則常用「覺醒」來形容從過去黨國神話中醒悟過來的狀況。

2020選舉時,「蔡英文假論文」是最讓人啼笑皆非的謊言捏造。儘管倫敦政經學院發出聲明、法院判決也已出爐,很多國民黨支持者仍然相信「蔡英文的論文是假的」。或許,對過去生活在巨大謊言的台灣居民來說,只不過是換一個謊言的泡泡罷了。語言文字可以成為文學,也可以成為欺騙的工具,又或者,被認為是文學的同時行欺騙之實。

當這些謊言被戳破時,製造謊言者並不會承認,這會讓謊言世界出現裂痕。只能透過閱聽者不斷陳述事實、遏止謊言散佈,來讓謊言世界減少其覆蓋能力。

《圖博千年》書封

中華帝國語彙系統

中華帝國以其「天下觀」、「華夷觀」發展出一套獨特的文化侵略模式,以中原本部為中心,漢化周遭不同族群,杜正勝在《中國是怎麼形成的》提出讓人茅塞頓開的論述。以此為基礎,中華民國及中華人民共和國更實施華語霸權,一方面借用漢字特性侵蝕其他漢語系族群,一方面用「少數族群」手法同化非漢語系族群。

這樣的手法從剝奪名字開始。中東歐許多城市因受過不同政權佔領,或曾有不同語言族群的住民,而擁有不同名字。立陶宛首都有立陶宛語的Vilnius、波蘭語的Wilno、俄語的Вильнюс,這些名稱語音上仍然相近。但中華帝國卻能巧妙用他獨特的語文系統剝奪語音,奪走人名、地名。

自稱為Pöba者,華語稱藏族,他們的土地變成西藏。在台灣,Pyasan則成了復興。而原為馬卡道地名的Tá-káu變成Takao最後變成高雄ㄍㄠ_ㄒㄩㄥˊ。漢字人名則被華語剝奪台語、客語的聲音。這種名字的掠奪只是中華帝國文化兼併的方式之一。

除了名字之外,中華帝國的華語有許多脈絡獨特、難以翻譯的詞彙。例如將「中國」偽裝為「中華」,將「中國」偽裝為「大陸」。陳玉珍所說的「中央」,更是難以完全在其他語言找到對應。這個詞彙除了Central Government的意味,還有中原正統之意,高金素梅讀的是「中央」民族大學。台灣在日治時期使用過的「內地」,在華語中也有「邊疆-中原」的對照之意。

這類語彙有時慢慢滲入生活中,難以察覺。例如台語原本常用的「漢藥」、「漢醫」在華語中成了「中藥」、「中醫」,「中藥」、「中醫」又回過頭影響台語。其他還有「國語」、「國文」、「統一」等各式各樣讓人眼花撩亂的詞彙,將「天下大一統」的侵略藏匿其中,不得不讓人感嘆華語的博大精深。

「我們知道他們在說謊,他們也知道自己是說謊,他們也知道我們知道他們在說謊,我們也知道他們知道我們知道他們說謊,但是他們依然在說謊」。--- Aleksandr Solzhenitsyn 亞歷山大·索忍尼辛

台灣華語的再造及本土語言振復

回過頭來,會不會有一天中國用繁體字和台灣用語,讓人難以看出訊息來源,製造假訊息、破壞台灣言論環境或煽動仇恨?又或者,用他的巨大謊言覆蓋住台灣?

對語言保持謹慎或許可以是對抗資訊戰的一環。當政治人物使用妖魔化語言、剝離意義時,應予以譴責,或至少對其警惕。台灣過去的「國語文教育」常年帶有為政治服務的色彩,可為極權辯護的儒家經典、粉飾國民黨敗逃處境的貶謫文學。「國語文教育」和「國語運動」、「禁止本土語言政策」協作下,對本土語言和族群造成相當程度的破壞。

關於認知戰與華語的關係,中研院的演講〈認知戰再進化:武器化LLM佮華語智識滲透〉講座有更多細部討論。朱宥勳也曾在影片中提到,抗拒中國用語的難度實作上相當困難,更為根本的解決之道是提升語文教育的水準。

的確,當今的語言教育並未注重意義的辨析,作文教育甚至鼓勵造作措辭。更別說引導學生了解語言如何塑造成謊言,提升媒體辨識能力,或在公民社會底下如何透過語言開啟溝通。「國語文教育」也未曾反省自己作為壓制本土語言的幫凶角色。

曾在網路上看到,學生在語文作業中寫「阿公」被糾正,同時另一份考卷文章中卻出現視頻。由於台灣過去的華語教育是以「中華民國」為中心的人造語言。在中華民國失去土地、神話崩毀後,當今的華語教育未能即時做出反應,對中國用語未保持警戒,也仍繼續拒斥本土語言。

的確,我們更需要正視本土語言的危機,積極振復。不過,抗拒認知戰也不必是振復本土語言的主要理由。本土語言就是我們的語言,是我們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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