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果朱四喜從未寫〈告全國軍民同胞書〉,古蘭花也許會在病床邊,來福可以幫他遞尿壺,來壽可能不想來見他但至少還在這世上。
但是這些年來,誰又拿得準呢?這些事,早在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諸類經典教條被制定之前,就要發生了。
朱四喜白日仍然躺在病床上,靠走道那床病人的念佛機沒有間斷過,把時間都給取代掉了。
他忽然驚覺在他的一生背後,似乎有某種規則引導著他的每一個行動。因著那種規則,王昌遠教他怎麼生孩子,他就怎麼生,也就怎麼打老婆。因著那種規則,他寫下文告,一舉成名了,〈告全國軍民同胞書〉和專題報導〈憂國的四喜〉相繼登上了那年八月份《中央日報》和《聯合報》,還被寫成小說。因著那種規則,他繼續昭示冥頑不靈的古蘭花和怪裏怪氣的來壽。
如果他多和他的長孫朱又清說點話,他就會知道,這個被稱做人物設定。
「朱四喜啊朱四喜,活了大半輩子,你還是不出那個朱四喜。」
他對自己說,歎一口氣,然後期待那件註定的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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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總以為,每四年就要倒大楣,倒他媽八輩子的楣。
一下子受過苦難仍心智清明的國大被踢下來,一下子新台灣之子,到處喇叭旗子。
想不到那個四十年前寫〈告全國軍民同胞書〉的朱四喜,不會知道到了這幾年,他又有一次證明自己存在價值的機會。
已經有很久,他沒有感受到自己血液的流動,上完廁所後的那股戰慄,以及見到海報上葉子媚時的悸動。當他想起四十多年的的那個下午,他不禁讚嘆,真是個美好年代啊!而當時他竟不這麼覺得。
去年,他熟悉的那些的人又站了出來,揮舞國旗,在自己打拚一輩子的攤子招牌上畫上共同的標誌。電視上、報紙上都充滿著同樣的消息,那就是跟著走就對了。朱四喜想到了來福,又想到來財。來福每次生意失敗後總說,他這樣怎麼是投機,都沒人明白他心裡的忠貞。
朱四喜從房裡翻出了一張護貝的紙,上頭寫著:這是一個非常的時代,我們都是非常的國民,大家要知道,國家有難,萬惡的共匪隨時都會來包圍打臺灣,情勢非常非常險惡……
然後,他又把這張紙又收了起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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來財投完票,就飛回芝加哥去了。沒有國家被滅亡,也沒有國家被誕生。
若不是離開前,來財順便帶他到醫院一起檢查,也不會知道腸子裡早就有個東西蠢蠢欲動。
來財在他桌上放上色彩繽紛的罐子,這個是吃保護骨質的,這個是養心臟的,那個是照顧眼睛的,他說。
「我就知道來財最孝順了。」
「大哥呢?」
「還在上班。」
這個月來福上夜班,即使打盹,也不能離開一坪大小的監視螢幕間。
「我打給他,叫他過來陪你吧!」
「不用麻煩了,你留下來就好。」
「這樣就叫麻煩他,麻煩我就沒關係嗎?」
在這種時候,基於那些規則,他得曉以大義。說幾句反了反了,兒子都比老子大了。
因著那個規則,他的配偶現在處在有跟沒有之間。朱四喜愛過恨過哭過也笑過,看著電視上的那些人下跪過親吻過也慢跑過。當了太久的沈默大多數,他只是不說話。
「好啦,我得去機場了。」
來財又回來拿放在椅背上的外套。
「藥要記得吃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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電視上,聽了大半輩子的台語慢慢滲進他的耳朵。他的看護和隔壁床的隔著簾子聊天,南腔北調,講著他早已不認識的江西上海北京,他彷彿又回到了忠誠新村。
朱四喜瞥見床尾,有人來找他了。
但他只見模糊的影子,耳裡嗡嗡響著。
「我老了。」朱四喜對著電視說。
「爸,你老了。」來壽把手掌放在朱四喜的臉上。
朱四喜闔上眼睛,嬰孩一般的睡去。每四年會多出一天,而在多出來的那一天,朱四喜早已逃脫了他的人物設定,或者,被稱之為命運的東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