原文〈我是江蕙粉 — 美麗及其交換〉,刊登於聯合晚報
一個一個偶像都不外如此,沉迷過的偶像一個個消失。
那個曾經在金曲獎上肯定評審肯定她的歌手,在1999年Super Live這樣唱,youtube讓她的影音皆得以留存,保有映像管的沙粒。而今,她以同樣空靈的聲音唱著〈我和我的祖國〉。
在此,我們要回頭看的不是這名歌手,而是世紀末的台灣。
那一年,夜半的地震使島國陷入震驚、哀傷和疲憊。同年,生於嘉義村莊的台語歌手用藝名做為專輯名稱,《江蕙》,不再是江淑惠、江惠。前者siok-huī,在歌手同輩女性中,是再平凡不過的名字。據統計,台灣有近3萬人叫淑惠。就是那一年,她以此為標題,她要叫做江蕙。
《江蕙》主打歌〈半醉半清醒〉,先是壓抑的唱「每一暗總有人有淚無地流」,典型江蕙低音聲調。副歌忽然放了開來,感情宣洩不止,那是歌手三十歲時微微撕扯的嗓音。這首歌在小吃店播送、在計程車播送,被一名來台灣尋找兒子的紐西蘭父親聽見,寫在劉克襄的故事裡。
那些日語歌手們
在她還叫江淑惠的時候,她喜歡唱歌嗎?在風琴和吉他聲中,九歲的江淑惠唱出死記下來的日語歌,她不明白那些聲音的意思。日本或台灣的客人,摟著衣衫不整、露出胸脯的阿姨。音樂是被聽見了,她的歌聲偶爾才被聽到。
唱歌為什麼是這樣的呢?在傳記中,她回想江淑惠:「唱歌應該是有個台子,站在台子上唱給大家聽的。」
在嬌小的江淑惠舉家搬到北投前,台視取消了最後兩檔台語歌曲節目,電視上一天只能演唱兩首台語歌。
硬記下來的日語歌,有多少成為江淑惠首張專輯《東京假期》的養分?那是一張日語專輯,專輯名稱暗示放送歌曲的同時,聽者也到熟悉的異國放了個假。
那時台語歌像日語歌的孿生弟妹,換了詞就是新作。現在看來雖然有些不光彩,但〈媽媽請你也保重〉、〈黃昏的故鄉〉早已深深植入部分台灣人的鄉愁中。卡拉ok粗糙的伴奏,一次又一次的重複,悲傷貶值,現今的聽眾也許難以感受歌中深沈。然而,無法歸鄉的人們還是記起這兩首歌。
寫下這些歌詞的文夏,在新聞局函令電視台每日台語節目不得超過1小時那年,越洋到了東京。文夏並非要展開假期,而是謀第二春。九州、四國都有他的身影。他倒反過來,演唱被他譯做台語歌的日語原作,自此在島上沉寂。
到東京去,不只是文夏一人的選擇。許石、洪一峰都曾赴日,唱那些有類似哀愁的曲調。洪一峰是戰後前幾個到日本的歌手,加入東寶旗下的劇團。只二十多年前,小說家呂赫若在同個劇團演出。
得獎的是…
九歲的江淑惠一直要到二十九歲,發行了最後一張日語專輯後,才成為「純的」台語歌手。生長在太陽旗下的人們逐漸凋零,新的日語歌成了年輕人的流行。那段時間,台灣是否有孑遺下來的日語歌壇,江蕙是否能被稱為日語歌后呢?
江蕙不用像那些前行者,非得到日本發展。在她尚未被廣泛認識前,〈你著忍耐〉已在夜市裡廣傳。喇叭裡的女聲竟然唱出「女性毋是無氣概」。同年,因美麗島事件被捕的楊青矗甫獲釋,寫下外鄉女系列小說。小說中的黑美人以全副武裝的男人打扮,到工廠、建築工地討生活,若像歌曲當中有氣慨的女性。
一般認為,〈惜別的海岸〉才真正讓她走紅。好多年後,她打敗了葉璦菱和鄭怡等人,獲得第一屆金曲獎最佳女歌手。彼時得獎後馬上要獻唱一曲,她沒有唱該年度的得獎作品,反而帶來這首〈惜別的海岸〉。
金曲獎會有什麼意義,當時難以預料。只見她致詞時沒有謝天謝地謝父母,有些支吾,只說了在後台遇見葉璦菱的事。葉告訴她,如果她得獎,那大概是葉沒有出席。這意味著彼時國語歌后的十足把握嗎?不過,江淑惠將這段話解讀成是葉將獎項讓給了她。鏡頭移動到葉璦菱,露齒一笑顯露出幾分尷尬,主持人崔苔菁亦似笑非笑。這些歷史性的笑聲都被收進了錄音裡。
然而,當遙遠的海鷗聲傳來,她就做好歌唱的姿態,和方才講話的江淑惠判若兩人。
酒若落喉
儘管制度對台語的限制仍在,江淑惠唱片一張接著一張。創作不輟的詞人葉俊麟,在晚年為她寫下了〈大船入港〉。出生雨港基隆的詞人,早在戰前就開始修習音樂。戰後,港都多處受轟炸,重建中隱隱露出機會,詞人的父親在碼頭做起茶店仔的生理。
茶店仔不只成為葉俊麟成年後的雅好,搬到三重的洪一峰也常到茶店仔找人討論作品。在茶店仔,有江淑惠囝仔時唱歌的形影。
港邊來來去去的行船人,多次進入詞人的作品。毋過〈大船入港〉無行船男兒的傷悲,卻是在順風駛入港的歡喜之中。彼時,經濟正狂熱,大盤指數越過一千大關後便不再回頭,一路攀升。大船入港,台語語境中的發大財,在那時唱起來是許多人的願望,也是許多人的現實。
前景大好,收音機人人買得起,《酒後的心聲》成為台語歌史上銷量最高的專輯。
幾年後,來台北開唱的林憶蓮,用她細膩的聲線重新詮釋這首歌。香港歌手玩了個小遊戲,邀請觀眾教導來自美國、日本、菲律賓的樂手,一同演唱招牌副歌「我無醉我無醉無醉」。語言位階瞬時翻轉,逗得觀眾一片歡笑。
多年以後,江蕙宣告封麥時,這首歌被報紙視作她擺脫台語俗味的關鍵,還深受外省夫人喜愛。
就在這首歌屢屢創下紀錄的同時,廣電法對本土語言的限制尚未廢除。
島上的交換
到了這裡,「他」才要出場。他出生於《酒後的心聲》那年,回溯那些錯過的時光,卻對這名歌手感到些許不諒解。
他的父母輩時常聽歌手唱歌,旋律已植入身體。但當他足以買一片屬於自己的唱片時,歌手對同儕來說已經太老。娛樂百分百上的藝人才是最hito的選擇,得以理直氣壯寫在「我的偶像」一欄。
娛樂百分百裡有台語歌唱比賽,一般歌唱比賽該有的環節皆具備。以不擅長台語著名的諧星穿起墊肩,做了大捲髮,高歌他出生那年的〈酒後的心聲〉。被問及比賽心情,諧星說一點也不緊張,因為她最能掌握台語歌的精髓。她沒說精髓是什麼,但穿在身上草綠色服裝,演唱時的跺腳,都再顯眼不過。笑聲響起,他不知道被啟動了什麼,也跟著笑了。
當他跟隨長輩,展開里民旅遊、三天兩夜旅行團,他才初次完整認識她。出道近三十年後,江蕙首次舉辦演唱會。得力於新科技,期盼多時卻無法親臨現場的人,在遊覽車上也能欣賞。歌詞不脫傳統家庭、愛情和犧牲,他仍然被〈博杯(跋桮)〉對於他人和土地的虔誠所擊中。
直到學生們進入立法院,島國動盪之際,他才驚覺自己活在巨大的謊言。他想起,那個看娛樂百分百諧星唱〈酒後的心聲〉的自己,為什麼要笑?
而歌者慈悲,在社群媒體上疼惜學生,也疼惜警察。後來,她這樣寫:「你們可以抗議你們可以靜坐…如果沒有強入行政院,這位警察也就不會過勞而昏迷。」
隔年,江蕙宣佈退出歌壇,他終於負擔得起兩張演唱會門票。
但門票難得,他錯過了帶母親看演唱會的唯一一次機會。母親和上萬個淑惠一樣,總是犧牲自己也著忍耐。到後來,江蕙喜歡唱歌嗎?她總是會唱歌的。無數個淑惠在縫紉機旁、在堆滿塑料的餐桌上、在小吃店、在遊覽車上,聽見從收音機、電視、音響傳來的江淑惠。
他發現,布袋戲大師不也支持那個限縮語言的前新聞局長;敘述台語歌者困頓生涯的小說《人生歌王》,其藍本人物葉啟田,不也在獲得大量媒體聲量草包候選人的宣傳車上。這是矛盾的島。
這個淑惠和其他淑惠、江蕙和紐西蘭父親,在海島上交會。這是一場不可捉摸的交換。偶像不外如此,有環境制限、難言的初衷、會唱歌。沒有什麼時代即將結束,他只能當一回傾慕的聽者。進前和了後,島上的交換袂煞,時間流袂停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