讀《紅磚港坪》之二:磅礴的台灣精神史

洪明道
Mar 19, 2023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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成年是怎麼一回事?

上一篇提到的〈乳房記憶〉,標誌了主角石世文在《紅磚港坪》中的成長。這背後反映了傳統台語人社會對「成年」不同於現代。在現代社會,我們劃分一個人是不是大人的方式,包括是否滿十八歲、是否出社會工作。但在傳統社會中,兒童往往負擔勞動,台南地區五條港也有童工,以「做十六」作為成年的門檻。

《紅磚港坪》裡大人和孩童的最大差異,在於身體界線和規範的轉變。在這之前,男孩石世文可以和女孩一起遊玩,但不能接觸性,性被視為是屬於大人世界的。在這之後,男人石世文不能隨意和女人碰觸,但被鼓要有侵略性、主動性。

在〈阿子之死〉,石世文目擊女孩阿子(英子)早夭的彌留過程。阿子因為生病肚子鼓脹,並沒有穿褲子,石世文看見了雙腿之間的田貝。〈阿子再生〉中,石世文和同樣暱稱為阿子的里子玩龍眼子、彈彈珠。

到了〈班車上〉,石世文和戰後改名為里美的阿子,卻有截然不同的身體界線。兩人雖然是童年玩伴,一起坐公車時卻相敬如賓。輕微的身體碰觸,便代表了可能彼此意愛的社會含義。下面這段描寫了兩人之間的距離。

林里美沒有靠過來,也許,他可以靠過去。對,…他可以裝睡。今天車子人不多,後座也只有一個人,他不認識的人。

但是,怎麼裝睡呢?很奇怪的想法,很奇怪的感覺。

林里美會拒絕他嗎?會嗎?她曾經靠在他身上呀。

不同的政權和文化,帶來不同的身體觀,衝擊了台語人社會,加深了我族異族的區分。日本人認為台灣漢人使用尿壺痰盂、在家中養雞養豬等習慣是不衛生的。老一輩台語人則常說日本人「有禮無體」,意即日本人做事嚴謹有禮,卻有女性不穿褲子、裸湯的習慣。鄭清文在〈蟲與鳥〉中,從幼童的眼睛來看這件事。

「聽說日本婆仔沒有穿褲子。真的嗎?」
「是真的。」
「朝鮮婆仔呢?」
「有。
有穿褲子…」
「她們洗澡的時候,什麼都沒有穿。」大一點的小孩說。…
「她們在深井洗澡,那裡有一個幫浦,朝鮮婆仔不怕冷,就是冬天,也是
用冷水洗澡。從門縫就可以看到。」

很顯然,朝鮮女性的身體觀和日本人、台語人都不同,囡仔也隱隱體會到。這背後隱藏著朝鮮女性到台灣從事性產業的歷史⁵,有些孩子還會偷看公醫用 鴨比仔嘴(ah-bî-á-tshuì)檢查朝鮮女性。這些不同的身體觀,交會在〈大和撫子〉中的「川口秀子」身上。

北投浴場,圖片取自北投溫泉博物館
5.可參考:陳姃湲,〈在殖民地臺灣社會夾縫中的朝鮮人娼妓業〉,《臺灣史研究》,第十七卷第三期,頁107–149

大和撫子:成為日本人之路

在〈大和撫子〉,鄭清文描寫在殖民體制下奮發向上、就讀第一高女的台灣女性川口秀子,她努力改造自己,希望能成為高品位的人。小說以防空演習的場景開頭,利用小動作,凸顯出了本島人和日本人的差異。

勺少一點。」阿財姆對川口秀子說。

人在馬路上排成兩排,遞水桶。一排是內地人,一排是本島人。以婦女為主。…

「只是演習嘛。」本島人一邊遞水,一邊笑。
「真正空襲,這有什麼用。」
「少一點。」川口秀子每勺一桶,阿財姆就埋怨一句。

為了預防空襲造成的火災,郡役所舉辦了防空演習,並讓台灣人一隊、日本人一隊,藉此來互相刺激。日本人人數比較少,進度容易落後,不過他們比較認真。台灣人人數多,對演習的態度懶散,川口秀子和大多台灣人不同,認真的和日本人競爭著。

這裡寫了一個去過廈門、體驗過中國文化的阿財姆,她雖然是川口秀子的阿妗,兩人的價值觀相去十萬八千里。阿財姆喜歡中國、嫌棄台灣,遇到空襲時往往準備好吃的,率先躲進防空壕。川口秀子則是手握薙刀,做好和敵人決一死戰的打算。這些差異或許來自教育,或許來自成長環境,川口秀子用作家徳田秋声的說法,形容阿財姆這種性格是「妾根性」,台語來說是「細姨心態」。鄭清文這樣寫兩個女人之間的互看不順眼:

以後再有演習,阿財姆就叫川口秀子排到後面。可是川口秀子卻跑去內地人那一邊了。…

「免假仙,真正的日本女人是不穿褲子的。」阿財姆說。

阿財姆用「有禮無體」這個台語人中心的身體階序,來回擊川口秀子,相當精彩。如此高傲的川口秀子,也看軟弱的石世文不太順眼。鄭清文描寫在公會堂的圍牆上,有人用瓦片寫了「壞巴」⁶,「壞巴」右側畫了一朵櫻花,是石世文學校的校徽,又畫了一高女的校徽。整個舊莊讀一高女的只有川口秀子一個人。川口秀子看不起石世文的意味十分明顯。

作為反擊,石世文則說川口秀子是 那斯比(ナスビ,茄子)。 那斯比和私立女校的校徽相像,依前後文推斷可能指靜修高等女學校,同時也羞辱女性欲求不滿。石世文同時使用日本升學位階、漢人的蕩婦羞辱,不過這樣的反擊有點弱,川口秀子可是和日本人平起平坐的第一志願學生。

這兩個人的一來一往,也帶有男女之間互相挑釁、引起注意的意味。川口秀子戲稱石世文是「梅干次郎」,指涉石世文在李家是老二。在日の丸弁当中,梅干則代表了日本國旗,是川口秀子嚮往的象徵物。兩人的關係從互相敵對,變成了親暱。

日之丸便當,圖片取自維基百科
6.壞巴指的是日文フアイバ─, staple fiber(ステ─プル‧フアイバ─)指人造纖,有次級品之意。
壞巴這種講法今天很少聽到,不過另一個相關的說法 阿沙不魯a-sa-puh-luh 卻仍常見。分別取 あさ 和 プル的音,即麻 (アサ) 和staple fiber(ステ─プル‧フアイバ─)

不斷扭曲自己的台灣人

不過,真正使兩人關係更加親近的,卻是戰爭。鄭清文描繪石世文從舊莊河邊,看到總督府的尖塔,空襲時天空紅成一片。日本政府戰敗的跡象越來越明顯,鄭清文在當中寫了一個有趣的細節。日本政府文宣中充斥著三猿圖,意即「不見、不聞、不言」,來壓制低迷的氣氛。🙈🙉🙊

而川口秀子的家人在台北大空襲之中全數死亡,只剩疏開到舊莊的自己。

在一次又一次的空戰中,被擊落的大部分是日本戰機。只有一次,舊莊人發現了米國飛行員的墜機,當地公醫前去為 督鼻仔 tok-phīnn-á 驗屍。這個驗屍場景,被鄭清文寫得有點滑稽,公醫隨意翻弄死者的身體,還聽了一下手錶。不過,這個場景同時又有點神聖,死者的脖子上掛著十字架。舊莊人因為很少看過外國人,也紛紛過來圍觀,用自身的身體觀來看待外來的身體。

「沒有毛?」醫生拉開死者的褲鈕。
「太年輕了,還沒有長毛。」有人說。
「有的是被長毛的,叫白虎。」…
「讓開,讓開。」有一個女子撥開其他民眾,站在死者前面,看著他,舉起腳,向死者的臉部猛踢兩下。
「畜生,畜生。」她一面叫,眼睛已漲紅,淚水一直滾下來。

從這裡開始,川口秀子和石世文有了更近一步的情感連結。

「石君,過來。」石世文走到川口秀子旁邊,站著。
「坐下來。」川口秀子指著旁邊另外一個石椅條。
「石君,為什麼跟著我?」
「我怕…」
「怕我自殺?我不會自殺。我要等米軍上陸,拿著薙刀殺他們,而後被他們打死。」

石世文跟著川口秀子到河濱,有了這段對話。不過就在長談結束後,敵機卻忽然接近,轟炸河岸。即使性格剛烈如川口秀子,當死亡陰影真正逼近時,反應卻讓人出乎意料之外。

石世文正要趴地,川口秀子叫了一聲,用力抱著他,全身在發抖。…

天氣轉熱,石世文穿著短褲和木屐,川口秀子的身體已完全靠著地,她穿燈籠褲,褲管濕濕的,黏住他的腿部和膝蓋,溫溫的。…

「石君,不能說喔。」川口秀子說,把他推開。

空襲意外讓兩人身體靠近,也讓石世文取得了川口秀子的秘密。為了讓石世文保證不會說出去,川口秀子還拉了石的手,按到自己胸口做為確認。同時,兩人打破了一般男女的身體邊界,形同締結關係。

日本很快的戰敗,國民黨來台灣,川口秀子成了呂秀好。呂秀好馬上開始學新的國語,加入中國童子軍。鄭清文講述時代轉換的方法相當細膩,寫學校中庭的網球場變成了籃球就。呂秀好在戰爭中失去所有依靠,嫁給了說話好聽、會捲舌的外省人管老師。日治時期台灣小說有不少皇民文學、台灣人改造自己的小說。不過,卻很少有作品從戰前看到戰後。〈大和撫子〉把時間拉長,俯瞰的視野增加了小說意義的複雜性。有意思的是,即使到了戰後,石世文還是用戰前看待川口秀子的方式,來看待呂秀好,也難怪標題會取做大和撫子。

在家中,管老師不讓川口秀子講台語,川口秀子再一次學習。這類台語人女性和權貴者的聯姻,在〈壽山三年〉、〈張杏華〉也看得到。

結婚後的呂秀好,在管老師身上卻沒有看到表面上那些崇高的精神性。兩人的隔閡越來越深,最後離婚。呂秀好想望向上結果,卻是墮落,一次一次的變換對象,成了傳統倫理觀中不守婦道的女人。呂秀好最後得了婦癌,認為自己壞事做太多,所以那裡爛掉了。

「那只是一種病。」石世文說。

日光東照宮的三猿圖,小說中描述用於二次大戰中的心戰文宣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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