巨大的轟鳴聲 — 拜訪義昌碾米廠

洪明道
5 min readSep 16, 2019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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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文刊載於《 聯合文學 395期》

「黃金時期的時候,農民透早就用牛車載粟仔[1]佇門口排隊。碾米機不停運作,直到看不到太陽。」

穿著連身洋裝的婦人指著義昌碾米廠的門口,彷彿那裡有一整排的牛車。她按下開關,兩層樓高檜木材質的碾米機巨人一樣的動了起來,輸送帶急轉如風,引擎發出嗡嗡的低音,風鼓也開始打著節拍。身邊是她的丈夫,義昌碾米廠第三代主人,他自小就在米絞[2]的隆隆聲響中提高音量講話,看著稻殼如雪花下在土地上。

這座碾米機在這裡多久已經無法追溯了,只知道在日治時期梁家接手之前早有五任經營者。那一年盧溝橋事變發生,總督府宣告台灣進入戰時體制,梁新義買下了這座巨大的碾米機。梁家是當地大地主,曾經擁有幾百甲的田地,贌[3]給佃農耕作。菁寮聚落就屬義昌碾米廠規模最大,農民將收成稻榖攤在稻埕曝曬之後,一袋一袋載運到碾米廠門口,將代工費投入碾米廠門口辦公桌的投幣孔,再載著一袋一袋白米返去。如果不自行買賣或食用,也可以將稻榖賣給碾米廠,進入碾米廠後方的榖倉之中。碾米廠將收購來的稻米加工後售出,儼然是村子的糧食貿易中心。

類似的場景在呂赫若小說《牛車》中也可以看見,如今看起來「傳統的」、「農業的」碾米機在小說中卻是現代化的象徵。小說主角楊添丁牽著牛車四處找「工作」,他拜訪了碾米廠詢問是否有米要載,碾米廠老闆卻拒絕了他。當時的路上已經出現汽車了,還鋪了平坦的道路,不准牛車通行。儘管楊添丁每日奔走,仍然無法養活自己,只能在深夜裡砸石碑洩憤,獲得短暫的順利。他的下場是不難以想見的,持續低收入、窮忙,最後鋌而走險被警察逮捕。碾米廠老闆告訴他,時代不同了,清領時期的水車碾米漸漸消失,電動碾米機才是這個時代的主角。

生長在iPhone年年更新的時代,「現代化」似乎離我們很遠,對於在日治時代的「楊添丁」們卻是翻天覆地。火車在平野上奔馳,蔗田中央的煙囪升起濃煙,碾米工作逐漸脫離稻農的掌握,交付土礱間[4]、碾米所。值得注意的是,相較於製糖產業由日本資本家掌握,碾米廠多為台灣人經營,有些碾米廠還會放貸給貧農或兼作雜貨店,形成一股不小的商業力量。梁家因為擁有土地、投資碾米機,成為地方望族,家族中有兄弟北上就讀帝國大學醫學專門部,學習西方醫學回鄉開設診所。只是,對依舊坐在牛車上的人來說,即使農作大量生產,米價便宜,仍然買不起足以止飢的米。

矗立在我們眼前的這台機械,正是在這樣的時代下產生。原本碾米需要人力獸力推動土礱,這台機器只要二十幾分鐘便可以將粟仔變成白米。稻榖的處理有兩階段,第一階段是脫殼變成糙米,第二階段則是脫膜去胚成精米,也就是一般吃到的白米。農家來到義昌碾米廠,首先將稻殼倒入卸料口,經由輸送帶送往兩層樓高的地方,反覆經過三道篩仔[5],把碎石、稻梗選掉,再經過礱榖機脫殼,風鼓機將稻殼吹到稻榖間,這些稻殼也叫粗糠[6],可以拿來堆肥、當柴火燒、養豬養雞。甚至稻榖間的牆壁也是粗糠混泥土燒成的。

接著,農家再把糙米倒入第二個卸料口,經過精米筒挨米[7],將糙米上的薄膜與胚芽去除。如此反反覆覆,便可以獲得胚芽米或精米。在當時,這一包一包的白米一部分農家自行食用,一部分銷往日本內地。

不久後,遠方的戰爭爆發了,總督府實行了配給制,掌握台灣土地上生長出來的米糧。碾米廠雖然失去自由貿易的功能,卻仍然擠滿了人。村民手裡拿著配給券,在碾米廠門口排隊領取國家規定的糧食份量。

戰爭結束,國民政府來到這片土地上,實施了耕者有其田等一系列土地改革,使得梁家失去大部分的土地,收入不如以往。不過,碾米機在菁寮的角落持續發出聲響,維繫了梁家的經濟。水田安安靜靜的,風吹動後掀起一波一波稻浪,這樣的景象一年一年的存在著,卻在文學上消聲匿跡了一段時間。那時刻劃的大多是是海另一邊的大麥,烽火之下的流離,此刻鍾理和默默的寫作著笠山農場。戰前書寫農村、批判現況的知識分子不是在二二八或白色恐怖中失蹤,或是在新語言的轉換中停筆。西部農村慣常使用的台語、客語在國語運動下被摀住嘴巴,剝奪了書寫工具。直到《台灣文藝》、《笠詩社》出刊,台灣農村景象才再度大量出現在文學舞台。

在運輸並不發達的年代,每個庄頭有著自己碾米廠。儘管國家掌握了大多數的米糧,碾米、販米仍然持續活動著。在1980年代之前,農民需用稻榖繳交田賦、所得稅、防衛捐等各種名目的稅捐,他們將稻榖送進農會的糧倉,餘下的才能賣給糧商。

在孫大川《碾米廠的門檻》這篇散文中,可以看見碾米廠在原住民眼中的矛盾。原住民農民將榖物送到大多由漢人經營的碾米廠,再這裡買煙酒雜貨,家裡沒錢可以預借現金,卻也將現代化、私有化帶入部落。「卑南碾米廠在我的少年記憶裡,依然是鮮活的,包含著既冷漠又溫暖的矛盾情感。就像是一個中繼站,它連結了我的部落經驗和早期的都會想像。」孫大川這樣寫。

隨著工商業的發展,農產體系長期失能,農村人口紛紛走向繁華都市,或將農地改做違章工廠、豪華農舍,寬闊的稻田景象已不多見。加上運輸的發展,農人得以把米運到大型集中的碾米廠,或是在自家使用小型碾米機,像義昌碾米廠這樣服務庄頭的商號漸漸沒落,沉寂了好一段時間。工廠第三代梁家夫婦雖然身體都大不如前,仍然守在這裡,等待誰來按下開關,讓這座散發木頭香味的機械再度發出巨大的轟鳴聲。

[1]粟仔,tshik-á,稻穀

[2]米絞,bí-ká,輾米機

[3]贌,pa̍k,佃租

[4]土礱間,thôo-lâng king,碾製稻穀的石臼,需要人力或獸力推動

[5]篩仔,thai-á,篩子、篩網

[6]粗糠,tshoo-khng,稻殼

[7]挨米,e-bí,碾米或磨米的意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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