彼个阿桐伯

洪明道
Jul 28, 2023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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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以前要打去臺北,就算說臺語也沒關係,彼此都能溝通。」

這是元長五塊村的村幹事,在訪談中提到的一句話。前面講到電話設在村辦公室,村民得到辦公室借電話,這些曾聽長輩描繪過。但我卻被最後這一句話打中了。

電話技術尚未進步的年代,五塊村村民尚能和台北溝通。然而,當通訊技術終於普及,所說的話,臺北卻很少人能聽懂了。

這正像是蔡秋桐作品的處境

當蔡秋桐寫著他的台灣話文,試圖撥話溝通之時,新文學仍屬小眾。讀者大概就是關心文學的核心份子,以及有能力訂閱報紙的知識階層。等到新文學普及了,讀者卻不怎麼能夠接上線。

我也曾經是那個接不上線的讀者。第一次看蔡秋桐是在大學,抓著前衛台灣文學全集囫圇吞棗。那時候我是沒有順序,隨便抓著亂看。朱點人、賴和或許還行,蔡秋桐是裡面最難讀的。每個字都是漢字,但怎麼拼在一起就看不懂了。說故事的方式直接了當,但似乎少了文學的美感,接也接不上線。宥勳之前也寫過類似的經驗,他是高中時就開始讀這套。

不過,當收到浩偉邀請,要選擇一名日治台灣作家「二創」,我心裡馬上想到的卻是蔡秋桐。

蔡秋桐作品難讀,除了文字難讀,還有農業社會生活經驗的缺乏。

這幾年的養成和巧合,讓這條線慢慢接上。學習書寫臺文的過程,對漢字的解讀更有彈性,理解到不少日治時期作家的文字背後,有台灣話文、白話文、和製漢字。今年初,台文館出版《蔡秋桐詩文集》,裡頭針對台灣話文有詳細的註解,不用再讀字猜音,更能享受閱讀小說的樂趣。語言這層困難,就這樣化解。

雖然我在半農半工的路竹長大,阿公彼沿還有在種田。但說實在,已經離農業社會很遠了。小說中的一些旨趣讀起來朦朦朧朧。疫情後第一年的國際書展,遇到中研院《田庄人的故事》套書,在台文有志臉書上看到蕭平治先生的《作田人博物館》,讓我更了解農業社會的人是如何生活,讀小說也就更有趣味。

例如在〈四兩仔土〉,寫主角土哥吃蕃簽湯時,吃到牛屎片。這樣的細節乍讀之下難以理解。若把《田庄人的故事》、《作田人博物館》的拼湊在一起,才發現,原來以前的人會在厝宅養牲畜。稻埕曬稻穀或蕃薯簽時,這些動物的排泄物混在裡頭,也就一起曬乾了。牛屎和蕃薯簽顏色接近,被一起拿進pūn-á 儲藏。後來要拿出來煮,就容易煮到牛屎

這也是蔡秋桐有趣的地方。寫「貧窮」這件事,他不寫土哥如何家徒四壁,偌散赤拄偌散赤,而是把飲食匱乏、衛生條件不佳,寫成了「吃大便的喜劇

在這裡,我們就可以看到蔡秋桐鮮明的特色。在剾洗、諷刺方面,他絕對是頭等艙鑽石會員。而他對語言的掌握能力,更加乘了他的酸度。

重讀蔡秋桐的過程中,我更能體會到語言、文化的失落是會加乘的。因為語言的斷層,使得我對對農業社會的情境更難了解。而對農業情境的不了解,也會反過來增添撿回這些語彙的難度。

蓋被的牛

蔡秋桐是個怎麼樣的寫作者呢?

以現在的方式來比擬,蔡秋桐是「阿夸面」和「Ali Wong」的綜合體。他對語言相當敏感,文字具備極佳的語言彈跳能力。日語、台語、北京語,他都能拿來操作諧音哏。

他寫一個保正在過年時送警察大人「烏紗帽」,利用日語「御歳暮」的諧音,寫出保正伯的奉承阿諛。

除了這種具喜感的文字之外,他混用台語、中國白話文,做出相當神奇的韻律和美感。

「乖乖巧巧、正正直直排著列,靜立在大路邊的木麻黃,被那冬夜的風打得施施雪雪、擺擺搖搖。在這樹腳遠遠看見有一個人手提一個包兒,行向衙門去。那個包兒卻被半光半暗的月亮照得不明不白,認不出是什麼東西。」

同一時期,正是「台灣話文論戰」火熱的時候,這個論戰常被後世以後見之明評論「作品少」。蔡秋桐雖然不在論戰上參一腳,卻持續生產,用漢字寫台灣話文。

儘管用「漢字寫台灣話文」,一些蛛絲馬跡透露了他的腔口。他不用常見的「雞母」,反而寫作「圭母」。找來洪惟仁的語言地圖,元長剛好位在泉腔、漳腔交界區,靠西的五塊村,果然屬於泉腔區。

學界有一種說法,認為蔡秋桐後期轉向中國白話文。但我並不這麼認為,反倒覺得〈無錢打和尚〉是個異數,蔡秋桐是在「用你們的白話文,挑釁你們的白話文立場

〈無錢打和尚〉和其他登報刊載的作品大不相同,是李獻璋《臺灣民間文學集》的一篇,可以說是企劃特別作品。對我來說最大的震撼,是在當中讀到小時候看的電視劇「賣鹽順仔」,在書中被寫成了千年殺的故事(離題)

如果遮去少部分對話,可能會以為〈無錢打和尚〉出自民初中國白話文作家。語法接近現在使用的華語,還有大量北京兒化音,即使現在的作家也很少這樣寫。

這篇故事描述一位富有的父親在死去前,將他的財富密碼化作一句話,當作遺言交給兒子。然而,這個兒子卻一再誤解這句話,落入越來越窮的境地。
細究起來,會發現那句財富密碼,其實是整篇作品裡少有的台灣話。如果只懂華語的話,很難理解這句遺言的雙關。蔡秋桐在這篇作品有意識的操作中國白話文,或許,他想藉此玩弄一下那些鼓吹中國白話文的台灣作家。又或者,用另外一種方式表達台語的失語?

出自洪惟仁《臺灣社會語言地理學研究》

無法施展的農村經濟學家

之前讀王詩琅的作品,訝異於他靈敏的經濟嗅覺。蔡秋桐也具備類似的能力,將觀察到的農村經濟變化,用小說來表達。偶爾,他會寫下作物名稱、價格等細節,這或許是小說(就現在角度來看)沒那麼有趣、有些隔閡的地方。

小說裡的課題,許多是台灣研究的大重點。他寫台灣人的炒地初體驗,從資產上漲、狂歡到泡沫破裂的過程。〈新興的悲哀〉、〈四兩仔土〉,描寫兩個相反的案例,興兄藉由種甘蔗和稻米致富,林大老同樣種甘蔗和稻米,卻陷入貧窮。從矢內原忠雄的《日本帝國主義下之台灣》、柯志明的米糖相剋論,以及吳聰敏《台灣經濟四百年》,都在一層一層挖掘「種什麼、怎麼種、為何種」的複雜因素。

蔡秋桐還用了三篇小說,來寫日本政府對台灣農村的「屠宰管制」。他為什麼這麼在意屠宰呢?

對於農村貧窮的課題,他提出的解法是「飼豬」。他不只把飼豬寫進〈無錢打和尚〉的財富密碼,還創作了歌詩〈飼豬雙暢〉。然而,屠宰管制讓國家牢牢掌握了豬隻的生產和消費,形同課徵消費稅。

戰後,蔡秋桐和大多台灣作家一樣,受白色恐怖波及,被抓去新店。在那之後,他退出公共事務,成了一個沈默的人。更久之後,有一個人用飼豬的政策,來讓農民脫貧,那就是李登輝的「海豐計畫」。

閱讀蔡秋桐,我心中有許多感動。原來台灣研究、經濟分析和文學,它們可以通通兜在一起。同時,小說也衝擊了過去我對歷史的認識。從後見之明來看,嘉南大圳、現代醫療公衛政策,都為台灣帶來長足的進步。但在蔡秋桐的作品裡,他著重在這些政策的犧牲。如果重來一遍,可以怎麼樣將這些犧牲最小化呢?

要怎麼將這些軟的硬的,台語的農村的,以往的遙遠的事物,傳達給讀者呢?

蔡秋桐已經用他自己方式,寫下了台灣話文。因此,我為自己設下條件,要有蔡秋桐想要寫下的、他最熟悉的語言,臺語。為了軟化硬議題,採取了微物之神的書寫策略。在鄉村,人是那麼渺小,影響著人的,是時代、是豬隻、是神明。

這次讀蔡秋桐的作品,看到其中的今昔對比,也讓我有許多感慨。小說寫嘉南大圳完工前,農民用打井來獲取穩定水源。嘉南大圳完工後,農民就較少打井了。但一些研究指出,戰後水利會功能弱化、水圳失修,反而又讓農民走回打井這條老路。

國小畢業的蔡秋桐,為了讓五塊村的孩子不必走遠路上學,捐出了族地,在戰後成立信義國小。然而,信義國小的網站顯示,去年只有兩名畢業生,不曉得未來會不會廢校。

《一百年前,我們的冒險》當中這篇〈在小說的土地上輪作〉,是我對蔡秋桐作品的理解,以及重回那個時代、這塊土地的嘗試。希望我是一個好的接線生,好的翻譯者。感謝浩偉和台灣文學館,促成這個機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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