從身體發力,用思考決鬥

洪明道
Aug 27, 2024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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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台灣北部成長、異性戀、男性,這幾個標籤放在一起,容易讓人覺得「這些事情我都聽過了」。《只能用4H鉛筆》圍繞在改變身體的主軸上,討論身體的諸多面向,其中經驗並不都那麼殊異。不過經過朱宥勳對自身經驗的剖析,卻讓人發現許多想不到的潛在關聯,有「事情原來可以這樣想」的快感。

身體的溯源報告

傳統的散文側重經驗。「和自己身體不熟」這樣的主題,一般散文可能會用盡文字臨摹體感,又或刻畫情緒和傷害,以求渲染力使讀者共感。但朱宥勳沒有這樣做。他在書中展示他爬梳身體來歷、掌握相關知識,進一步改造身體的過程。

書寫經驗時,朱宥勳有時用劇場的方式來展演,彷彿此時寫作者坐在舞台下,看著舞台上過去的自己。例如〈只能用4H鉛筆〉中額外標出人物、時間、地點,製造出距離感。有時他則像一個第三方檢驗單位,進行農產品溯源那般追溯自己身體的歷史。

追溯之旅上至出生,下至大學時期飲食習慣,包含體感記憶,也涉及量測和計算。「數學不會就是不會」,網路上時常有人如此形容數學的冷硬。在寫作中,數字的確很難文學化。〈看醫生遊戲〉透過長輩重述印象深刻的畫面,讓讀者更能理解早產是怎麼一回事。這便是寫作者施展之處,一個有趣的事件,比任何體重數字和評估指標還讓人有感。

在個人的經驗中,朱宥勳夾雜大量細節、事實和科學知識。在〈身體駕駛員〉,朱宥勳描述腳踝疼痛的求醫過程。這個困擾在醫療體系中難以解決,最後透過運動重新與肌肉接上線,才有顯著改善。朱宥勳不只純然寫「什麼有效什麼沒有效」的個人經驗,而更盡力去理解背後的解剖學、身體力學,再用文字記述連接身體的經歷。

這樣的寫法相當「朱宥勳」,竭盡所能想弄懂規律和原理,予以歸類、系統化。至少以我所有的知識來讀,這本書關於身體、醫學的內容是沒有什麼差錯的,求真的態度不得不讓人佩服。

在序中,儘管朱宥勳自承經驗有限、為避免俗濫,一直沒有出版散文集。然而,這本文集也不是典型著墨經驗和情感的散文。他不是要掏心掏肺和讀者跋感情(pua̍h kám-tsîng)的,而是分析個人經驗和集體知識後,有所發現而記下的思考過程。

重拳擊出說服力

抒情散文尊重個人經驗和情感,不會有文學評論說「該名作者的經驗不正確」。這卻往往讓人誤以為,散文是可以全然不考慮真確性的。這裡的「真確性」,是指作者能否理解事實,或援引恰當的根據提出觀點。為了抒情之便而犧牲真確性,在散文中並不罕見但多被容許。

《只能用4H鉛筆》化用許多身體、醫學的科學知識。這些知識不僅很難有模糊空間,還特別難寫。身體的知識時常「知其然不知所以然」,或無法推論出線性的因果關係。如果我們真能縮小到可以進入體內,觀察身體運作,我們看見的不會像《工作細胞》那樣有好人有反派,或許會更像《瑞克和莫蒂》中的解剖樂園,複雜、混沌而時有偶然。某種程度來說,這類知識違反人腦習慣的理解模式,需要更高超的「技術」來讓讀者消化吸收。

一件事由專業研究者、科普作家、文學寫作者來寫,或許專業研究者或許較能掌握真確性,而文學寫作者在技術性占優勢。不過,《只能用4H鉛筆》在真確性和技術性兩邊達成平衡,書寫經驗也化用知識,並無偏廢。

另一方面,有些看似合理、容易被理解接受的宣稱,卻並非事實。〈碳水的辯證法〉中列舉了許多違背一般人直覺的事實,有意破除這類迷思,例如貌似健康的素食,熱量算起來常常比較高。這類違逆直覺的事實,需要相當技巧才能撬動讀者的大腦。單純道出事實,很難和讀者產生連結、說服讀者。就像遇上愛說教的前輩,即使他們所說內容再怎麼正確,總是很難讓人聽得入耳。

於是,朱宥勳透過不斷問答,一步一步拆解食物的卡路里組成。看這個段落時,我腦中會浮出立法院官員答辯的情景。這些段落帶領讀者跟著進入思考,最後再來個應用題,測驗讀者。這類科普書常用的寫作方式,放入散文中顯得特別,讀者不妨一試。

在事實之下,朱宥勳進一步追索與身體交織的歷史、社會,這是我在讀這本書時最受吸引的地方。

從個人身體而生的公共性

異性戀男生又是怎麼長大的?他們和自己身體的關係如何受社會形塑、影響?很少有作品像《只能用4H鉛筆》這樣一再挖掘。

朱宥勳直接用〈第一次減肥就失敗〉,探討肥胖和自己的關係。對醫療或公共衛生端來說,肥胖是個與慢性病相關,有待面對的實在問題。社會建構論者則強調肥胖是醫療化的結果。不同專業場域的人都建構出關於肥胖的理論,試圖做出指導或干預。〈第一次減肥就失敗〉並沒有被互相劃分、截斷的理論影響。在探究自身如何看待肥胖、思考和行動的過程,種種細節讓我看到更多複雜處。

朱宥勳更後退一步,思考社會加諸異男的情感教育。他以一種近乎做研究的方式,將經驗與記憶抽絲剝繭,審視其中的關聯性。在〈換皮〉則繼續延伸異男情感教育的影響,反省自己是否將漠視外表,視為陽剛的表現。〈記得怎麼吃〉則聚焦在關係如何在身體留下刻痕,私人的內面情感則簡略帶過,這樣的取捨顯示出寫作者的決心。朱宥勳的確發揮了散文的長處,極盡所能思考與身體相關之事,像研究者一樣不斷比對假說,試圖找到一個最具解釋力的框架。

閱讀時,我偶爾會自私的想,若這些經驗並非單一個案,而是許多人的類似經歷的話,會是很好的研究題目。

〈只能用4H鉛筆〉、〈坐監實習生〉秉持類似的剖析方式,將自己身體遭遇的困境,連結到威權以上、民主未滿的社會環境。台灣由戒嚴轉至民主化的過程,學者提出了身體解嚴的概念。不過,身體民主化顯然難以瞬間發生

朱宥勳對這種過渡狀態做了細緻的觀察。威權式管教和限制學生自由,在〈坐監實習生〉中被寫得相當徹底。校園中規訓手段粗糙,與本來就有病根的身體硬碰硬,種下往後身體疼痛的遠因。讀這些篇章後,再看談白色恐怖的〈一名小學生的沒頂與生還〉,更能接近受難者的身體經驗。

自由的身體 自由的文

〈拳腳的應用題〉中,朱宥勳寫被教練調侃「你們讀書人⋯⋯」,讀到這裡我莞爾一笑。這本書的確有著藏不住「台灣文學狂熱」的氣息。在不預期處突然來個金句,不吝放閃的〈換皮〉以經典小說對話做暗語。譬喻或類比時,朱宥勳更時常以文學作參照。把肌肉的牽扯想成作品的鋪排,把味覺的對比想成創作的對比。

思考文學時我們很少特別想到身體。請益文學前輩「怎樣才能寫出好作品」時,很少人會收到「練好身體」這樣的回答。〈只能用4H鉛筆〉讓人意識到,身體的「不自由」可以根本的影響書寫。反過來想,《只能用4H鉛筆》重新掌握、改造身體的過程,可以視為是自由的追求。

這幾年,出現了像《殖民地之旅》、《遠足》難以被傳統散文吸納的作品。《台語現代散文選》則收錄了科學文章、得獎感言,在編選邏輯上翻新源於華語的「散文」概念。《只能用4H鉛筆》這樣的散文集不是讀者習慣的,對抒情散文讀者,這可能太過理性、太過計算了一點。再加上要出入經驗、體感、知識和分析,有更多規則需要面對,更多不同性質的事物需要接合,都需要相當磨練。如同書中所說,「從不自由當中,體會出另一種隨心所欲的自由」。《只能用4H鉛筆》便是在迎戰種種不自由後,呈現出的自由成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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