心頭必開彼工(華文版)

洪明道
May 19, 2024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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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文為台文,刊登於新台灣和平基金會網站,本文華文版由ChatGPT翻譯

我讀書的時候,是95暫綱這屆。高中學號按照入學的年份編排,大家的制服胸前口袋上都繡有第一碼5。這個字5本身沒什麼特別的,不過從我們這屆開始,高中就不再上「三民主義」課,改成了「公民課」。

我們的公民老師原本教三民主義,轉過來教公民。他教得不錯,把法律講得很清楚。有一半的時間,公民老師會講起以前的聯考,有考三民主義,似乎在懷念那時的風光。

那時候,歷史課有教228事件和白色恐怖。白色恐怖的課本上寫的是政策、體制、大事件,寫當時沒有言論自由,一直等到解嚴,才開放黨禁報禁。裡面看不到受難者,也沒有壓迫者,完全沒有人的故事。我讀了只留下了一個印象,不知道沒有自由是什麼意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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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歷史教育到高中為止,上大學沒有強制要求學。大學時,有個同學邀請我們一群人去鄭南榕博物館。那時我完全沒聽過這個名字。要進去前還在想,這裡看起來像普通的台北公寓,真有博物館嗎?

進去之後,才知道博物館是由雜誌社改建的,鄭南榕這個人在這裡自焚。自焚的情景保存得很好,床燒得變形了,柱子熔化了又重新凝固,像是留了汗。時間彷彿停止在那一刻。

我看介紹,自焚那時候,是我出生前兩年,我怎麼從來沒聽人講過。

再看,懸掛著警察的名字,似乎看過。

小時候,舊家的外牆上還有「保密防諜」的標語。我常走過那裡,很習慣地當背景而已。村裡路上的車不多,孩子們都在街上玩耍。不過從那時候開始,爸媽總是叫我們少出門。

那時,新聞天天報導白曉燕綁架案。警察抓不到陳進興,有人說他躲在山裡,也有人說他住在村裡。最後白曉燕被陳進興撕票,即使我讀的小學就在家對面,爸媽還是每天接我放學。我印象最深的是白冰冰在電視上唱「燕子你飛去哪」,唱得淚流滿面。

後來電視報導,一個警官帶隊抓到陳進興了。那個警官,和闖進雜誌社的,會是同一個人嗎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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過去讀的課本像圍牆,把世界隔開了一半。鄭南榕博物館那一邊,圍牆似乎剝落了一些。未來怎麼樣,還看不清楚。我越想越害怕,心裡的問題,說出來真的很失禮。

為什麼會有人為了抗爭,自焚呢?

我這樣想的時候,自己也嚇了一跳。

睡了一覺,我才繼續想,把這個問題拆成兩個。

當時他在想什麼?是否真的沒有其他選擇?一個是人的行動,一個是環境。

人遇到不了解的事情,問「為什麼會這樣」,是很常見的。不過,第一個問題的答案,沒人會知道了。去猜、去找,似乎是沒有意義的事情。

第二個問題,是我對這個環境更感興趣。我不知道,我出生前那幾年,是怎樣的時代。

白色恐怖將近五十年,正好和我擦身而過。那是我爸媽做孩子的時候,是爺爺奶奶從年輕到老的半生。不過,從他們身上,似乎看不到什麼恐怖的痕跡。

將近五十年的時間,幾千萬人的經歷,白色恐怖這四個字,怎麼能用課本上一節課文來理解?

大學時,我變成文藝青年,喜歡讀小說。不過,台灣的小說總是像罩了一層霧,這裡一點,那裡一點,一時看不清楚。

讀陳映真的《山路》,才知道台灣有地下黨;讀郭松棻的《月印》,才知道秘密是如此嚴重的事情;接著看葉石濤,才知道一代人要自由寫作,是多麼困難。我在想,把這些線索拼起來,那層霧是不是就是白色恐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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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學課業越來越重,除了讀書,還要去醫院實習。我把心裡的疑問先放著,日子照常過。直到那時,才會全崩潰。

那時,有學生闖進立法院,醫院周圍都是人。宿舍就在附近,我也跟著去睡在路邊。台上的老師說,我這次不點名,你們去沒關係。我以前也跟著李鎮源,在大廳坐著,手牽手。

一開始幾天,大家都很堅定,覺得堅持下去,政府會停下來聽學生的主張,大家可以一起改變政策。每天都有演講、表演,也有人來排長龍買香腸。晚上,街道變成了大床,有人搭帳篷,有人紮睡袋,大家坐在那裡聊天。講話的聲音嗤嗤作響,也有人打呼。翻過午夜,才漸漸安靜下來。

一夜過一夜,外面的人看不到立法院裡在做什麼,官員也沒有回應,很多人不知道坐在那裡有什麼用,接下來該怎麼辦。有人說,不去行政院不行了。

那年清明掃墓,阿公特別交代我,不要插手政治。他說,「莫予人點油做記號。」

莫予人點油做記號,他長時間的政治經驗和記憶,都濃縮在這句話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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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句話裡,國家像有一支大筆,給人做了記號。普通人在圍牆內安靜地過自己的生活就好,不要引人注意,不要被那支筆做了記號。

不過,被做記號的人,是什麼樣的人?他們為什麼被做了記號?

我去圖書館,第一本找到的是《高雄縣228暨五0年代白色恐怖民眾史》,這本看完也沒有別的了。這本書很早以前就出了,只有幾段寫到路竹。一段寫黃溫恭,一段寫吳東烈。

這兩件事都發生在1950年代,我爸媽還沒出生。像我不知道鄭南榕,他們也不知道這兩個人。

那時爺爺奶奶二十多歲。我想問他們有沒有聽過這兩個人,但一直沒有機會。

路竹中學再過去就是後鄉,我小時候經常騎腳踏車經過。那裡就是黃溫恭醫生的村莊。資料寫他去日本讀牙科,也在東北做過醫生。後鄉是一個不大的村子,最大的廟只有順安宮,我沒想到那裡出身的人,能走遍世界,走這麼大一圈。

資料寫他參加省工委燕巢支部,自首後被判死刑。短短幾句話,很多名詞我看不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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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一切都要結束了,過去的一幕幕在腦海裡依次映著,抱著你在路竹遊玩的街道…」

黃溫恭寫給他長子的一封信這麼寫。我在猜,信裡說的街道是哪一條。不過這也是沒人會知道了。

這封信沒寄出去,六十年後被他的孫女找到。他的孫女沿著這段歷史的足跡,寫成《春日的偶遇》這本書。

在白色恐怖下,每個人的經歷和情感都很隱秘。親眼目睹暴力的人,他們的心聲如果沒有人聽,暴力就會被掩蓋。圍牆內的大多數人,如果不走得太遠,不讓國家做記號,就不會直接感受到恐怖。即使課本上印著白色恐怖這四個字,依然很難體會。

即使那天晚上,我親眼看著警察在行政院,揮棍猛打,學生頭破血流倒在地上。要怎麼把這種暴力講給人聽,真的很困難。這種與我擦身而過的記憶,需要更多的努力,才能理解。理解暴力之後,再回過頭來,才能明白為什麼會有人為了抗爭,面對暴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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