原刊載於2020年《幼獅文藝》時代運算專欄
1996–朱四喜的練習題
我們可以說,這一切起因於蔣總統逝世;起因於朱四喜只為了看新鮮的風景而領取軍帽;起因於四喜的出生報喜時姨媽把犁耙的報成了紅花;起因於馬克思主義進入中國;起因於外國人修築老家北邊的鐵路;起因於滿清入關卻沒有改變飲食習慣。
也可以說,早在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諸類典律被制定之前,這些事就要發生了。
朱四喜至今偶爾會想起如夢似幻的那一年。〈告全國軍民同胞書〉和專題報導〈憂國的四喜〉相繼登上了那年八月號《中央日報》和《聯合報》,朱四喜被譽為庶民的良心。更有評論聲稱,他的文章令士大夫為之羞愧,勝過當時那些軟爛呻吟的文學,應當選入七十一年度文選,並且編入國文課本。他的故事被一位享有盛名的作家寫成了小說。
王昌遠提了舖子裡的甜辣醬和茅台來找他,說是要慶祝他的成功。王昌遠一邊嗑著花生,一面引用聖經故事和他互相打氣。王昌遠說,小蔣總統一定可以像摩西帶領以色列人,走出埃及回到應許之地。
四喜喜歡王昌遠起來了,不再怪他們拜上帝拜得太勤。相反的,四喜勉勵他憑藉信仰的力量入世救國,蔣宋美齡夫人正是靠著信仰的力量在精神上給予蔣總統莫大的幫助。沒錯沒錯,四喜說,分紅海算什麼,我們要分的是,台灣海峽。
朱四喜忘不了那種感覺,身邊所有能發出聲音的,都在頌揚他的忠誠。家裡四個兒子看他的眼睛也不一樣了。受到激勵的四喜擇善固執,每日每夜重複著他的中心思想,並晨起向蔣總統遺像行三鞠躬禮。他要來福、來財和來壽好好把〈告全國軍民同胞書〉抄上五遍,來寶還不會寫字,因而逃過一劫。
總愛大聲嚷嚷的來福變得音量適中了,來財也沒再跟他提楊人龍的事。朱四喜還因為客廳的基督十字像消失了而感到沾沾自喜,以為老婆古蘭花是服從了、聽話了。
很久以後,朱四喜把來寶的事怪罪於古蘭花的離開。一定是因為沒有了母親,才讓這個體態健全一點都看不出問題的兒子失去對女性的興趣。
過不了多久,情勢急轉直下,都反了。這個世界完全背離〈告全國軍民同胞書〉的方向走。蔣總統過世,小蔣也過世。小蔣總統出殯那一天,他倒在仁愛路上哭,本來想要寫一篇〈告全國軍民同胞書第二版〉,但他的雙手抖動得太厲害,連酒杯都拿不穩了。
要說最顛倒的事情,莫過於選總統。
那一年,來福休假就在家打嗑睡,總是不打聲招呼就回營去了。來財桌上疊了一本又一本厚重的什麼託福的,來福羨慕李小鄒,一個飛彈危機李伯伯就把他送到西岸去唸書了。來壽高中畢業的暑假,就只知道跟教會上山下海,跟他的母親一樣。而他最疼愛的小來寶說他要去搞沒飯吃的樂團,每天揹著一把吉他走來走去。
朱四喜每天搭著電梯下樓,到管理室去扯蛋。他坐進狹小管理室的板凳上,和老嚴一起罵著電視機裡的人,人民怎麼能夠選總統,這種事不是應該交給國大嗎?那些歷經一番苦難仍維持頭腦英明的國大。
「我早就知道這個李登輝有問題。」
「早知道,那你怎麼不昭告天下。」
「事到如今,再說這些也沒有用了。」
「時代真的是不等人啊…」老嚴拿出抽屜裡的卡式錄音帶,將它送入手提音響,喇叭發出飽滿又清脆的聲音。
梅花梅花滿天下
愈冷它愈開花
梅花堅韌象徵我們
巍巍的大中華
他們倆安靜了下來,聽著鄧麗君金曲選第五首。人總是會死,鄧麗君、小蔣總統都是,朱四喜的身體像社區裡有壁癌的牆,一塊一塊掉落。退此一步,即無死所,朱四喜對自己精神喊話,沈默這麽多年了,這一次,他必須要反擊。
朱四喜跟著鄧麗君一起唱,他粗獷的嗓門和鄧麗君撒嬌似的腔調拉鋸著。老嚴隨後加入,遠遠的也能聽到管理室的歌唱,唱到激昂處他們都差點喘不過氣。
下一秒,老嚴安靜了下來,朱四喜也止住聲帶。
「楊太太,有你的信。」
老嚴對著剛停下車的人影大喊。他將掛號和選舉公報一起從窗戶遞了出去。
「所以,我們該不該去投票?」老嚴回頭過來問他。
從那一年之後,朱四喜相信每次閏年都會有倒霉事,倒他媽的八輩子霉。
2000–朱來寶的口琴
小寶,父親總是那樣叫我。
小寶啊,好好唸個大學,軍校也行,出來踏踏實實找個工作吧。
早知道小時候我就不讓你吹塑膠口琴了。那時候只覺得你真聰明,自己拿著巴掌大的玩具就能變出那麼多聲音。我拿〈梅花〉的譜給你,你雖然看不懂,但聽了一次之後,竟然就能原原本本地吹出來。
我已經不恨父親了,只是偶爾會想,如果我再叛逆一點,再堅持一點,現在會不會在哪裡當吉他手呢?
父親總是說,他的人生四喜,就是我們四個兒子。我想他要表達的有二:一是他的喜不包含我母親,不包含那些貼在他床頭的雙喜紅字;二是他要開始和他的四個兒子拉票。
我倒認為,他的四喜,是每四年一次,讓他全心投入到了狂熱地步的選舉。
小時後,父親沒有告訴我他在大陸上殺了多少敵人,又或者怎麼在槍響時聽聲辨位讓子彈剛好擦過自己耳邊。
這些事情,大哥們在那幢木房子裡聽過,又再轉述給我。
對於我們那幢木房子,我沒什麼印象。我只依稀記得門口的梔子花香味,隨著風慢慢飄過來。吹口琴時,我大力吸進滿口清甜。我依稀記得來財哥哥低聲朗誦,唸著”He is a teacher. I am a student.”,還有母親祈禱時獨特的低沉嗓音,木梆子一樣飽滿渾厚,伴著我沈沈睡去。在天上的父,願人都尊你的名為聖,願你的國降臨,願你的旨意行在地上、如同行在天上……
至於母親的容貌,我則是一點印象也沒有。只能透過照片,去猜想、去描摹。甚至我在初中同學美靜身上,在熱音社的小薰身上,都看到了母親。
在新公寓裡,我和來壽住同一間。畢竟我們國宅最大的單位也只有四房。父親把主臥室讓給了我和來壽,其他哥哥們就每人一間。原本我想安慰父親,還好沒有母親,不然就不知道要怎麼再生出一個房間,但還好我沒有說出口。
早上,父親到仁愛路上去掃地。趁著他去掃地,我拉開拉鍊,輕輕的在弦上撥弄。來壽被我吵得不耐煩,朝著我丟襪子,叫我閉嘴。但只有清晨這段時間,我能在家裡練習。我假裝沒聽見來壽,繼續輕輕地彈下去。
後來,我把吉他放到學校社辦,放學後,就練指法練到八九點,才坐著公車,穿過坑坑疤疤挖捷運的道路回家。如此一來,我和父親宣告休戰,父親也假裝沒看到這件事。聽說再一年,通過我們家的捷運就要啟用了,捷運收班較晚,我或許可以更晚回去,有更多的自己。
從小到大都在台北,我以為台灣到處都是像台北一樣的城市。但不久前電視機播送的畫面裡,那些在山邊的小城只有低矮的房子,電線桿都傾斜了,柏油路的縫隙像撥碎了的巧克力。我興起了一陣衝動,我想揹著吉他,到那些地方去。
那一年,五月天剛出道,我算是首投族。父親因為要投給連戰還是宋楚瑜,反反覆覆,每日經歷折磨人的內心交戰。我把我自己,埋進頭腦循環播送的歌聲。
你是巨大的海洋,我是雨下在你身上,我失去了自己的形狀……
來壽問我,你在唱什麼?
干你屁事噢,妖壽,我說。
就算不想看到、不想聽到,還是會在電視上、報紙上,看到源源不絕的廣告。有時候,是我聽不懂的台語廣告,字幕說著那個候選人從小生在這裡,長在這裡,他的國小老師、理髮師,都在鏡頭前講話。他們像我搭公路局到南投,所見到的那些人。
有時候,他們說戰火迫在眉睫。父親的精神都回來了,他說沒錯,投給宋楚瑜就是讓陳水扁當選,就是支持台獨,引發戰爭。來自未來的機器戰警將磚頭全都打碎,螢幕寫著斗大的連戰連勝。
但有時,他又信誓旦旦的說,宋楚瑜才是開明派,不像那些迂腐的黨政人士。
這一切都要於我無涉了,再不久,我要搬到外地去住了。我在來壽的書桌上,放了〈五月天第一張創作專輯〉當作他的生日禮物。想一想,我對來壽也並不太好,還和他同學一樣的罵他。
在房間裡,我戴著耳機用鉛筆在紙上畫和弦標記。選舉結果揭曉,父親躺在客廳囈語著,說這一切都完了。不知道是不是我聽錯,還是是從耳機傳出的雜音,我彷彿也聽到來壽正微微的啜泣。我用低下頭,把耳機往耳朵裡塞得更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