憂國家族(下)

洪明道
Jun 22, 2021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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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文刊載於2020年《幼獅文藝》時代運算專欄

2016 –投資失利的檢討報告

我到底做錯了什麼,規規矩矩辛苦了大半輩子,成了壞人。

來福好幾次在心裡對自己這麼說。哪一次他不是照著告全國軍民同胞書教誨走?一家子裡,叛逆的只要一兩個就夠了。他的意思不是來寶、來壽不好,而是他得擔起踏實行事的那個。朱四喜要他發傳單,他就騎著車四處去;要他唸軍校,他就唸軍校。在長滿含羞草的訓練場上,他匍匐前進後整個手臂都是咬痕。在營區裡的晚上,他唱東南苦行山,在立志街上的晚上,他哼殷正洋的雨中的歉意,兩邊都站滿了女孩,脂粉難遮掩她們的鄉村味。

當然啦,立志街這段他沒有告訴又清。他只跟又清說些好的。例如++,耳濡目然不是嗎?但他卻徹底失敗了,如今才知道兒子可以有這樣的當法。又清回到家看也不看他一眼,幾日前他們才剛規律性地大吵一架。又清當著他的面吼他,說他已經和社會脱節,害得自己要努力才能苦苦追上這個社會。

怎麼會這樣呢?老牟安慰他,別把這些事都怪到自己頭上。

老牟說,他也是一樣的教法呀。來財一下子又感覺到老牟在炫耀,頓時萎靡了下去。前幾天老牟的兒子在網路上和人筆戰,對方說國民黨在台灣殺人沒有存在的價值,他告訴對方,我一生積善的爺爺就是國民黨,別一竿子打翻一船人,在網路上罵人就是台灣價值嗎?

這讓他想起,又清一次國中放學時,跑到朱四喜跟前,突然認真的問了起來:「爺爺,你殺過人嗎?」他已經忘記爸那時怎麼回答,他只記得在他小時候,朱四喜拿著茅台的杯子對著他吼,再吵我就把你給斃了。

凡事規規矩矩的他,每天中躲進公所洗手間看盤。他錯過了號子的時期,沒有在號子中呆坐一整天過,他把握當下,時間就是金錢,學會新工具,但綠字就是比紅字多。

沒錯,他的確懶惰了一些。當來財在唸英文時,他總是在打嗑睡。不過,命運之神時常不在他那裡。當他遇上什麼倒霉事,氣得想要訓斥父親時,他總是告訴他沒關係的,不是你的錯。你之所以會留級,只是颱風天丟了書包的緣故,之所以挨揍,也只是把鼻涕抹在同學衣服上的緣故。

他還曾一度被老師追到家裡來,要被送去特教班呢!現在不也是好好的能說話寫字、記帳算數。這一切,不只是朱四喜所說的,年頭一過時來運轉了那麼簡單。他的確努力了,畢業後他,經營過報關行、在酒店看門,試過這麼多門路終於有穩定的著落,在公所做文書處理。儘管是專案的,校對簽名、把紙分類裝進資料夾。

在來福的沙發上,坐著朱四喜,他一天比一天陷入沙發中。每天在一旁看電視的來福並不會發現。

爸,你給我報一個號碼吧。來福的眼鏡上,倒映著一片油亮的黑底,上頭有紅的綠的燈光跳動著。朱四喜竟然也隨口給了一組數字。這幾年,他的嗓子成了電視上的跑馬燈,反覆播送關於處事的倫理、評論誰誰誰是雜碎,提到四十年前寫的〈告全國軍民同胞書〉,他下了註解,真是個美好年代啊!然而,他當時竟不這麼覺得。

四年一次的選舉早已結束了,來財飛回芝加哥去。沒有國家被滅亡,也沒有國家被誕生。朱四喜在床上連續躺了三天,來福說別理他,等到他要吃飯自己會起身。又清摸了朱四喜的額頭,不對,和夏天的柏油路一樣。

來福堅持把來財叫回來,朱四喜說甭麻煩了,他才剛飛出去呢。是肺炎,醫生說,雖然是一般的肺炎,對老人家來說也極度凶險。在急診躺了兩天後,他被移入病房住院。醫師說,老人家住院得要有個人時時刻刻看顧著。晚上也要嗎?沒錯,不然爬起來上廁所沒人攙扶。這下來福頭大了,公司沒辦法給他放假,請看護薪水則是去了大半。

要不我算你便宜一點,隔壁床的看護探過頭來。一下清醒一下熟睡的朱四喜,恍惚中聽見看護們隔著簾子談天,南腔北調,講著江西上海北京,彷彿又回到了忠誠新村。

2020 -- 朱四喜走出記憶中的大雜院

如果朱四喜從未寫〈告全國軍民同胞書〉,古蘭花也許會在病床邊,來福也許會幫他請個看護,來壽可能不想來見他但至少還在這世上。但如果不那樣,就會這樣嗎?這些年來,誰又拿得準呢?有些事早在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諸類經典教條被制定之前,就要發生了。

朱四喜整日在病床上,靠走道那床病人的念佛機沒有間斷過,把時間都給取代掉了。

當錄音帶轉至盡頭,念佛機的播放鍵蹦一聲跳起來時,他忽然驚覺在他的一生背後,似乎有某種規則引導著他的每一個行動。因著那種規則,他想要報復國家,即使家裡不肯他還是空著兩手跟著軍隊走;因著那種規則,當他在高雄靠岸時隨著人群下了船;因為這種規則,他娶了花蓮來的,然後打她,把她打回花蓮;也因著這規則,他的人生走到了如今的局面。

套句孫子朱又清的話,這個稱作人物設定。但,這是命運嗎?

「朱四喜啊朱四喜,活了大半輩子,你還是不出那個朱四喜」

他對自己說,歎一口氣,然後期待那件註定的事。

來財終究還是從美國飛回來一趟。來福丟了一張紙條給又清,叫他照著上面的電話號碼打。來寶出現在了台北,比來財還要遲一些。

朱家僅剩的三個男丁,以及長孫朱又清,在朱四喜的身邊圍了明牌足球員也無法突破的一個圈。這下他們麻煩了。

首先,有人聲稱他們心目中的朱四喜,那個憂國的朱四喜,早就死了。可以預期的是,追悼會場將是稀稀落落,不甚好看。

再來,朱四喜的訃聞上到底要不要記上告《全國軍民同胞書》這一條呢?有人說,是這篇小說賦予了朱四喜永生,就像人們最常說的,他雖然已歸塵土,卻永遠活在我們的心中。在這點上,來福是支持的,他心目中的父親就是如此,一個人對著變化快速的時代大聲呼喊。他一生都在打掃的仁愛路,仁愛路上的眷村改建了,新造的豪宅大厦取代了周邊的老舊設施。他的耳邊總是迴響著朱四喜的呢喃和呻吟。儘管到醫院去探病時,朱四喜總是罵他不爭氣,但當他下班帶著疲憊身軀走上五樓老舊公寓,還會下意識的對空房叫一聲爸。

來財可就有些不同意見了。他認為沒有必要把喪禮搞成這樣,尤其是這二三十年來,朱四喜已經變得有些不同。當他們還住在大雜院,爸是最疼他的了。原因無他,正是因為他算是最努力的了,時時刻刻都在認真唸著英文。美國好啊!當他們經過家電行,看著一整牆的螢幕,爸總是這麼說。等到他真的到了美國,爸卻又跟他說台灣也不錯。然而畢竟他是基督徒,對喪禮該有的樣子和景況,其他人隔閡了。

來寶幾十年來沒有在舊公寓過夜,因為整理遺物的關係,他在老公寓的客廳打地鋪睡。他在櫥櫃裡找到好幾張學生時代常偷聽的CD,不知道是當初忘了搬走,還是被爸藏了起來的。現在的他和當時比起來,並沒有離音樂比較近。

在地板上,來寶聽著逐漸稀落的公車停靠聲,闔上眼睛,耳邊響起那些熱愛過的歌、有規律的爵士鼓、迷惘的貝斯,還有來壽。白天時,他和又清兩人把整個老公寓都翻了一遍,又清在床頭櫃中找到了一個鐵盒。

隔日,朱四喜被換到靈堂裡,朱四喜就這樣死了嗎?又清看著櫃子裡蒼白的皮肉,想起他在醫院過夜時,爺爺總是說,他的三叔叔來找他了,三叔叔對他說,「爸,你老了」。說完,爺爺望向電視機,不知道是否有真的在看,也嘆了一聲,我老了。

朱四喜愛過恨過哭過也笑過,看著電視上的那些人下跪過親吻過也慢跑過。當了一輩子的沈默大多數,他很難讓其他人聽話,也懶得說話了。

當他們有許多疑問想要得到解答時,朱四喜已經無法說話了。朱又清將一張紅紙、一本小說、一份傳單,端端正正地擺在靈堂的桌上。

紅紙上是朱四喜的書法字,簡簡單單的寫了「歷代朱家祖先牌位」。眾人為了要換做木牌還是繼續沿用這張紙,遲遲拿不定主意。那是爸寫的字,來寶說。

小說是鐵盒裡找到的,是以他為名的小說集。原以為他大概翻也沒翻,沒想到他會保存這麼久,書上留著痕跡。

而大家爭執已久的傳單,想不到竟然不是《告全國軍民同胞書》。朱四喜闔著眼睛,嬰孩一般的睡去。每四年會多出一天,而在多出來的那一天,朱四喜早已逃脫了他的人物設定,或者,被稱之為命運的東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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