憂國家族(中)

洪明道
Jun 22, 2021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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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文刊載於2020年《幼獅文藝》時代運算專欄

2004–來自遠方的聲音

父親實在太會取名字,我們四兄弟從小就被人取笑,來福被同梯像狗一樣的叫,我則從國小起就被叫成妖壽。

他說,我給你們四個孩子的名字,可是中華民族文化裡最吉利的四個字。

我卻認為,我們這幾個兄弟的生命中,正缺少名字裡的那樣東西。從小和來福打牌,他就是一點運氣也沒有;來財書念得再怎麼勤現在還是窮光蛋一個;父親最寶貝的來寶成了一個浪子。

而我,缺的就是壽吧!

所以,我現在,只能在有跟沒有之間,在週身遍布的空氣之間和你說話。到後來,我沒有像他們說的一樣去熱死人的地獄,也沒有去天堂。在那裡,沒有燒著硫磺的火湖,也沒有碧玉、水晶,沒有永遠的光明。

喜歡背誦聖經的我,對於死後的國度,已經在腦中建立出一幅屬於自己的畫面。那不是禮拜天牧師講的,充滿源源不絕喜樂和食物,飄在雲上的一片國度。也不是母親說的,在面對海洋的斷崖上,長滿綠樹的山稜線。

母親還在的時候,問我們幾個兄弟誰想和她一起上教會。只有我舉手。

教會裡的一切都讓我感到安心,明亮的建築,好看的瑠璃窗,牧師在前頭喃喃自語。底下的每張面孔都帶著疲倦,只有幾張好奇的望向牧壇,其中一張是王彼得。

我也問過王彼得,你覺得天堂是什麼?

那時王彼得已經上高中,制服的短袖在他的手臂之上,捧著聖經時臂膀微微鼓起。

他說,天堂就是大家都遵守上帝的規矩。其實上帝的規矩,就是中華民國的規矩,愛護家庭、效忠國家、回報社會。這是他爸跟他說的。

他說話的時候,我在一旁看著。那和在學校的王彼得,可是完全不同的人。當同學把我擡向圍牆邊的椰子樹時,他在旁邊拍手,偶爾應和著一齊叫我妖壽。我的世界橫躺下來,我看見王彼得的卡其褲,和我一起橫躺的操場地平線,他們上上下下擺動。

我心裡想,王彼得想去的天堂,就是我想要去的天堂。

母親離開後,我維持上教會的習慣一段時間。

出門時,父親總是斜眼看我。但只要我說,我和王彼得一起去,他就安心了。

在教會裡,我坐前排,王彼得就坐後排,不知是否刻意避我。聽說,他偶爾會找牧師,向他坦承他在學校對我做的一切。

佈道結束後,牧師從聖壇上下來,朝我這邊走來,告訴我,時時時刻都要求神矯正我們的錯誤。

教會裡的弟兄不時來和我打招呼,你好嗎、我們一起禱告、美好的一天。我以為他們是因為母親離去而特地關切。

先是王彼得打了我,再來父親打了我。

我懷疑是來寶說出去的,畢竟日夜和他在同個房間內。

我連我自己是怎麼樣也不曉得,只知道在畢業前,我覺得我再也見不到王彼得了,而他是喜歡我的,像朋友那樣的喜歡。為了他好,我也該永遠的離開他。

我在夜裡走向新公園,我用我的舌頭,服侍上帝最小的兄弟,幫他們洗腳。我也敞開我的容器,讓聖靈充滿我。當不知名的男子在我後面,我想到教會發送的問題集。

  1. 有一位進到裡面是什麼樣的情況和感覺?
  2. 為什麼一定要被聖靈充滿才能走上更豐盛的生命?
  3. 如何分辨是聖靈的感動,或自己的意思?
  4. 聖靈充滿很興奮,沒法睡覺,是否以後在睡前不要尋求聖靈充滿?

閏年是什麼?我曾經問我爸。

就是每四年,會一年多一天,爛透了。

我們有比較多時間,這樣有什麼不好?

不好,每四年,就要有倒他媽的八輩子霉的事。

我去世那年,正好是閏年,卻沒有比較多時間。那一年,我爸回到家,總是把我們幾個叫過來,告誡我們,一定要投給連戰宋楚瑜。絕對不能讓這面旗從地球上消失,偉大的人民,要做大是大非的決定。

不久前,才有一群像我這樣的人,在介壽路上舉辦遊行。我曾想要戴著口罩,默默加入隊伍。只是SARS的流行已經結束,沒有正當理由戴口罩了。

我在物質世界的最後一年,台北蓋起了一棟號稱世界最高的建築,通過了一個什麼平等教育法的。如果那時我能預知這兩件事,我會繼續活下來嗎?

我想答案在有跟沒有之間。

2008–來財的飛行

電話來的時候我剛從學校回來,polo衫黏在我的身上。

「Wilson接電話呀,每分每秒都是錢啊!」

Gabriel從廚房對我大喊,我說等一等,讓我換個衣服。

她又喊了我一次,叫我趕快聽電話。Gabriel會這麼急的,電話那頭只可能是兩個人,一個是我們學校主任,一個是爸。

「Hello, Wilson speaking.」,我說。

「來財啊…最近有沒有吃飽?」

我切換語言說有,就不再多說什麼。

他問Alan幾歲了,上小學了沒。就快畢業了,已經找好中學了,我試著儘快結束對話。

「小學的時候,就你聰明得很,哥哥都在外頭跑,只有你巴著英文單字。」

我一邊聽父親說,一邊拉開衣服搧風。

離開台灣,我以為會落腳在冷一點的地方,想不到加州的夏天仍然一樣悶熱。

說起來,在美國待的時間已經要超過台灣了。只有聖誕節的時候,會讓我感受到自己仍是外來者。假期的幾天,我會邀請學生到家裡同樂。女兒彈鋼琴,Gabriel唱歌劇,這是我所能想到快樂家庭的情景。

「今年回來好嗎?」爸說。

他要我這次一定要回去。我說好,帶著兩個孩子回去一趟實在麻煩,但不用他說我也想回去投下一票。

在這裡,我們講台灣政治的時間,大過於談美國政治。那幾年,幾個同鄉約在華夏餐廳時,最常做的就是罵陳水扁。吃那味道稍稍變形的左宗棠雞,老闆小康哥說沒辦法呀,醋的味道不夠。為著吃飯用熟悉的中文聊天,比回到家裡還要快活。過了十歲之後,Alan已經會糾正我的發音。

一次父親來電,問我你有沒有紅衣服啊?我摸不著頭緒。他說一起到凱道上去呀!

他說凱道上擠滿了人,幾個人輪流上廣播車講話,他們封自己為凱達格蘭的勇士們,大家這麼的颳風、打雷、下雨、曬太陽,都不離開。他像個孩子一樣,這是父親第一次參加遊行,他最接近的一次經驗是行軍了吧。

我沒空回去,但我要他上那裡小心點,別滑跤了。

工作在這裡,房子也買在這裡。這就是當初那個上教會、唸英文的我,想要來到的地方吧?不必擔心美國會倒、Alan不必在聯考裡擠出頭、生活環境接近自然。來到這邊頭幾年,我幾乎沒有到過租屋處和學校以外的地方。下班時車開在highway上,我才有時間好好看聖塔芭芭拉的樣子,偌大的商場、粗體的文字和驚嘆號交錯在樹林間,如果Alan夠大了,我也許要帶他在同樣的路上練習開車。我追著前車的保險桿一路回家,上頭貼著競選貼紙和We choose our future。

飛機撞在桃園機場的跑道上,Alan已經興奮的要站起來。

我們到仁愛路上的平價飯店放好行李,就過去父親那邊。父親從冰箱裡端出酒釀湯圓,客廳放著的鬆糕也是先切成小塊。

「等一下還要吃正餐呢!」,我用英語告誡他們,Alan假裝沒有聽到。

我把提袋放在客廳的茶几上。父親大聲嚷嚷,這些都是什麼?

這些是維他命,這些是保養軟骨的,我一罐一罐告訴他要什麼服用。

「來財對我最會好了。」

當他這麼說,我又升起了厭惡感。

一起搭計程車到圓山飯店的路上,他頻頻這麼說。他對司機有問必答,這是我在美國的兒子。司機說,美國好,空氣好環境乾淨,不像我們台灣亂糟糟的。說著說著,話題轉到怎麼不把父親接到美國住。

父親說他習慣台北。

每年回來,松鶴廳的菜色沒有大改變,我們的談話也是一樣。大哥抱怨他這幾年過得苦,股票賠了一大半,薪資沒有成長,我懷疑他是否過得輕鬆的時候。小寶照樣和大哥他們家的又清聊遊戲。Gabriel在一旁指導Alan叫叔叔、伯伯、堂哥、堂弟啊Alan,一手拿著調羹盛湯。談到大哥的工作,父親仍然沒有給他好臉色,在又清面前直接要他辭掉。

說到那個投票。我清了清喉嚨。

小寶先是把遊戲機收了起來。父親接著說宋楚瑜來得真不是時候,他就是沒有君王命,頂多只是個相才。即使他欣賞宋楚瑜,尤其是他為經國先生工作時表現很好,但他還是不會投給他。大哥說是啊,這幾年經濟這麼蕭條還不都是陳水扁錯失了中國的發展。

要投給誰,大家知道吧!

我們抹了抹嘴,有了愉快的結束。大哥說理應由他作東,他拿出乾扁的皮包,被我格擋開來。

要起身結帳前,父親說,和他交好的上校可以在台灣的大學裡騰出教職,要不要去呢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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洪明道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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