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醫無醫:診療如何被書寫

洪明道
Jul 31, 2022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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台灣早期的診療相關著作中,最廣為人知的大概是〈臨床講義:關於臺灣這個患者〉。在這篇短文中,蔣渭水套用了醫療書寫的體例,以台灣做為對象進行診療。這種近乎諧擬的手法,背後展現了現代醫學的「診療邏輯」,從主訴做為問題開端,接著觀察現症、上溯過去病史,綜觀種種線索給予診斷、開立處方。

〈臨床講義〉提供了我們理解診療書寫的切入點。自從「診療」這個概念隨現代醫學傳入台灣,便和書寫產生了交互作用。直覺上來想,「診療書寫」是以診療者角度出發,書寫診療過程和經驗的文本。不過,寫作者經常利用診療,來達成象徵、批判等不同效果。因此無論寫作者身份為何,只要文本中帶有診療邏輯或經驗,都可以被視為「診療書寫」。

馬偕在《台灣回憶錄》的〈醫療工作及醫院〉留下不少在台行醫的紀錄。有趣的是,他花了相當大篇幅描繪台灣漢人的醫療方式,諸如用齒垢醫治外傷、狗肉醫治消化問題。馬偕藉由民族誌式的書寫,一方面試圖理解台灣社會中的醫療,那是一種結合宗教、民俗和舊慣的行為;另一方面,則反思自己的現代醫學技術在台灣社會的意義。

日治時期,殖民政府為了現代化的治理而開啟醫學教育,總督府醫學校畢業生成了第一批被賦予診療邏輯的台灣人。診療邏輯的思考方式建立在經驗論(empiricism)和歸納(induction)之上,用來解決個體疾病、提升公共衛生。蔣渭水卻透過書寫,試圖用診療邏輯來啟蒙台灣社會,這或許是殖民者想也沒想過的「副作用」。

診療邏輯與寫實主義的契合

賴和、楊逵兩人同樣將社會做為診療對象,書寫策略上卻大不相同。賴和〈蛇先生〉利用民俗醫療和西醫的衝突,剖析病理機制一般地剖析社會病症,透過書寫展現從眾行為、安慰劑效應和倖存者偏差。不過,賴和不輕易下診斷,也沒有自信地開立處方。比起來楊逵大膽了許多,他用小說捕捉疾病的社會成因並給予診斷。〈生意不好的醫學士〉、〈無醫村〉、〈毒〉都將個案的病症連結到社會問題。

例如在〈毒〉這篇,起頭是個醫師治療花柳病病患的故事,醫師持續追溯感染源,上溯到強暴病患老婆的老闆身上,以此來象徵資本主義的毒害。這種將個案連結到公共議題的特質,從現在角度來看正是社會學想像。而這種觀察、歸納的診療邏輯,也和寫實主義追求客觀描述的精神不謀而合。楊逵擅長結合寫實精神與診療邏輯,可說是運用診療說故事的能手。

殖民體制下,醫師是台灣人僅有的幾個晉升管道之一,王昶雄觀察到此一現象,在〈奔流〉中寫下「沒有比本島人對醫師的盲目的憧憬,更淺薄的了」。戰後國民政府帶來威權統治,像楊逵這種疾病來比喻社會問題的作品難以出現,遑論要實現「今後的本島人,既可做榮譽的軍人,也可做官吏,開拓藝術之道也可以」這樣的情景。

楊逵手稿的部分

醫療技術和人的關係

不過,以個案見社會的書寫並未就此消失。布農族出身的拓拔斯‧塔瑪匹瑪(Topas‧Tamapima)於1987年起至蘭嶼擔任衛生所醫師,期間的見聞集結成 《蘭嶼行醫記》出版。當中的〈因為老邁〉,書寫病患困於貧窮而無法就醫,醫師往診時只能開立死亡診斷,和楊逵〈無醫村〉有驚人的相似。

《蘭嶼行醫記》透過醫療行為見到達悟社會,族群接觸的經驗書寫至今來看仍然珍貴。拓拔斯清楚察覺自己處在尷尬的位置,他一方面是國家公衛體制的延伸,一方面從醫者身份觀察到健康不平等和國家有關,輸入蘭嶼的貨幣經濟看似是等價交換,卻隱藏來自大島的剝削。

〈沒卵頭家〉同樣寫島和島之間的權力關係,從村民角度來看外來的診療者。1987獲得首屆聯合小說新人獎時,李歐梵認為當中刻畫了中國文化的深層結構,現在看來刻畫的是如〈蛇先生〉相似的前現代社會。小說中離島與本島、醫師和民眾的位階,被不少評論者認為帶有政治意涵。這樣的解讀雖然未必和文本貼合,但仍讓我們看到,診療關係的詮釋空間可以如此多元。

王拓在〈一個年輕的鄉下醫生〉將城鄉差距更銳利的展現出來,當體制問題沒有解決、資源不斷向城市輸注,個人的理想只能待時間消磨。上述這些診療書寫都與醫療技術的特殊性有關,醫療技術由中心向邊陲傳播,使得生命的價值出現落差。在資源缺乏的地方,生命好像比較無關緊要、沒有價值。

蘭嶼行醫記書封

台語文學中的特殊案例

如開頭所說,寫作者經常利用書寫診療來達成不同效果,台語文學在「利用診療的方式」這一方面,拓展了台灣文學的面貌。陳雷〈死人犯〉中描寫一個母親為子求醫過程。不過,這名孩子是名死刑犯,母親求醫是為了找尋不同的處刑方式,來達成孩子不要被槍殺的願望。獄醫向母親收取了注射費,後來卻為了要變賣死刑犯的腎臟,仍然槍殺處死了這名孩子。

在所有診療場面中,胡長松〈槍聲〉是最具張力的其中之一。這篇短篇小說書寫牙醫師為病患診療的場景,然而醫師、病患兩者身份皆特殊。牙醫師許正雄的父親剛在鎮壓中被槍殺,病患則是鎮壓者彭孟緝的母親。彭老夫人躺在診療椅上,任由許正雄處置,權力關係短暫的翻轉。這樣的場景也挑戰著倫理的邊界,醫師理應一視同人的醫治病患,但包含殺害至親的人嗎?

多元的診療經驗及大眾化

醫療職涯體系中的軍醫、公費服務、外交替代役,使得診療者得以脫離原本的階級、環境,置身台灣乃至於世界各國接觸異文化,上述《蘭嶼行醫記》也可算在其中。這些經驗有了多樣的成果,《愛呆西非連加恩》側重慈善模式。陳克華《無醫村手記:重回靜浦》診療書寫的成分較少,聚焦在個人內心抒情,可視為以診療為外衣的抒情散文。

醫療從業者身份的特殊性,加上身體和保健的知識需求,使得診療經驗在市場上受到歡迎,形成一個不容小覷的類別。或許可以就書籍性質,初步將「保健工具書」和「診療經驗寫作」區分開來,不過許多書籍同時書寫診療經驗、具備普及醫療知識的功能,有些敘事手法也是「文學的」。

《萬物皆有裂縫》刻畫住院醫師養成階段,一個醫師如何面對改變和建立醫者的認同,用所學的精神醫學反思自己的生活。《遠足:社區醫學與職場實踐》則是楊慎絢對環境職業醫學(簡稱環職)生涯的回顧。關於環職的書寫在台灣相當罕見,楊慎絢在書中展現他如何運用環境考察和文史知識,發展自己行醫的方法。

時至今日,醫療場域儘管高度專業化、分配不均的現象稍有改善,診療仍有社會面向尚待處理,許許多多的個案集結成新的社會議題。林靜儀《診間裡的女人》從診療現場讓我們看見仍然不自主的女性身體,《讓傷痕說話》則從會談中寫下LGBT們的人生和社會處境。《我們都要好好的:無人知曉的獸醫現場》從分享執業過程試圖喚起社會對陪伴動物的重視。

診療在大眾和類型的作品中也扮演一定角色。由於診療過程和推理具有相似結構,在北美已發展出醫療推理類型,台灣閱聽人較熟悉的有影視作品《麻醉風暴》。二十年前的《白色巨塔》和最近的《急診室的奇蹟》,則都處理了醫院場域內的權力關係,露出醫師個人在組織中的位置。

過去診療經驗的作品職類大多侷限於醫師,這或許是因為在專業分工上,醫師較大程度掌握診療過程。更多職類的醫事人員投入書寫,或許能夠讓人在照護、康復的面向更加完整。在小說方面,除了繼續挖掘新形式,醫療推理和大眾小說還有大片空間可發揮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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