漢字王國:混淆與迎合之書

洪明道
10 min readJun 16, 2024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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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Kingdom of Characters ?….or Imperialism of Mandarin)

在臉書上得知美國漢學界有重量級著作,即將在台灣出版。等不及台灣書籍上市,在kobo上買了英文原文版來讀。我這幾年很少有這樣的閱讀體驗了---熬夜看完一本書,而且是氣到睡不著,只好將它讀完。

這一本迎合中國主旋律,混淆文和語,忽略語言滅絕,錯誤百出的書。而這樣的書,作者竟然是出身台灣,美國漢學界的學者。

統一官話和漢字的關聯?

本書作者企圖心宏大,從清帝國的官話合聲,一路談漢字打字機、電報、林語堂,直到數位時代的輸入法,描述漢字如何在一次又一次的危機和技術更新中存活下來。每一章中,作者以幾個人物為中心,試圖用小說筆法來寫一本「漢字/西方」對抗的史詩。這也呼應了英文書名“kindgom of characters”,characters可以是漢字,也可以是人物,有了一點文學趣味。

第一章〈官話改革,統一語言〉(The revolution of Mandarin — Unifying the national tongue)的主角是王照。這名進士在光緒期間任官,於戊戌變法中逃離中國。作者將他描寫為一個悲劇性的反抗角色,即使困難重重,外有列強,內有慈禧,仍為了提倡近代拼音文字努力。

書中對王照的逃亡有生動的描寫, “(王照)或許會跟人說他是從台灣來的。原因是台灣是個中國北方人不熟悉的邊陲島嶼,海盜和中國的政治逃難者,和獵頭原住民聚集在這個「no-ma-land」。”

王照出逃中國期間(1896–1900),台灣西部正在日本統治下現代化,而原住民的高山地區則不是一個異國旅人可以輕易到達的地方。史實上,王照出逃的地點是日本,也不會說任何一種台灣的本土語言。這種看似有趣的「虛構」,實則是不折不扣的東方主義,除了描繪一個原始、邊陲、使人認知錯誤的台灣,沒有其他功能。

當王照完成了官話合聲字母(一套官話拼音方案),作者英雄式描寫這個創舉,形容「他試圖幫助中國廣大的貧窮農民,建立一個普遍的溝通橋樑」 “He intended to help China’s masses of poor peasantry rise, building a common bridge of communication…”

然而,清帝國時期中國遭遇的阻礙相當複雜,文言文、科舉制度、極低的識字率、各地語言差異,都使得清帝國難以建立現代化有效溝通,甚至在戰場上發號軍令都有困難。書中一再強調「Mandarin現代化」和「中國民眾可以互相溝通」的關聯性。彷彿王照完成了官話拼音,一切問題就可以迎刃而解,而忽略了各地農民根本就說著不同語言、有不同文化的大關卡。

在書中,Mandarin的現代化被寫為「拆掉巴別塔」,使得人民可以互相溝通。事實上,是國家機器只支持Mandarin現代化,並搭配「強推普通話政策」、國民黨在台灣的「國語運動」,以及香港正在發生中的「普通話運動」,才使得「廣大群眾可以互相溝通」。這些Mandarin Cultural Imperialism (華語文化帝國主義),是使得語言統一的重要原因,在書中看不到摸不到。

不過,作者的確提到了中國「各地語言複雜」這樣的事實。他用一種錯誤的框架,來認識這樣的「語言複雜」。順理成章的證成「普通話現代化使得語言統一」這樣的論點。

對語言的錯誤認知

接下來,作者以「diaclect」來指稱無法互相溝通的多種語言,包含上海話、粵語、台語。導論中,作者就寫「Depending on a region’s dialect, tones also change」,意指同一個漢字在不同方言裡,聲調不同。這容易讓人誤解成,這些語言的差異僅止於聲調。但事實上,同個漢字的吳語、粵語、台語往往聲母韻母往往截然不同。

在第五章,作者寫了「漢字/羅馬字」之爭。他描述羅馬字最大的缺點,是難以標注「聲調」“Tones have always been notoriously difficult to capture and notate on papaer.”。然而,傳教士帶來的台語白話字、上海話教會羅馬字早就克服了這個問題,連7聲8調的台語都可以用調號標註,作者卻將Mandarin使用羅馬字標註聲調,視為成不可能的任務,舉了「四十四隻石獅子shi shi shi tshi shi shi tsi」這種例子,來說明羅馬字的缺點。這幾年,我只會在網路上,看到不了解本土語言的鄉民發表這種例子了。

接下來,作者維持「方言只是音調不同」的一貫論述,寫”Tones also vary from place to place, depending on the dialect — there are four distinct tone in standard Mandarin, six to nine in the Cantonese dialect, five in Shaghainese and five to six in Taiwanese“。作者更拿英語類比,寫「想像要標示澳洲英語、新加坡英語、印度英語的聲調是多麽困難」。本書一再把普通話、上海話、台語的差距,簡化為不同腔調的英語。更可怕的是,7聲8調的台語,作者卻寫成5–6個聲調。

全書都用這種錯誤觀點做基礎,來論述即使漢字再怎麼遭遇技術困難,仍有必要在一次一次的科技革新中保留。

對中國的迎合

由於打字機電報等技術,是由使用字母的西方世界發明。對使用漢字或字元較多(如柬埔寨)的國家,在吸收技術時需要進行再設計或轉化。這些問題,是所有使用漢字的地區、國家會遭遇的。作者將主軸放在中國,銜接第一章「列強瓜分」的中國屈辱,接續談打字機、電報的演進。描述西方人及西方技術如何的對中國不友善,而中國又如何克服重重難關,使得漢字能在數位時代發光發熱。

這樣的敘事,忽略其他同用漢字的國家,在這些技術變革的貢獻。我並非這方面專家,不久前剛好看到了Thomas S. Mullaney所寫的中文打字機,才知道日本為了二戰的東亞共榮圈,對漢字打字做出不少的貢獻。

而描寫數位化的段落,作者極大篇幅書寫中共官方的「748工程」,如何在技術落後、西方圍堵的狀況下發展出華光一號(1981)。卻未提及倉頡輸入法(1978)、倚天輸入法,等在台灣更早發展出來的輸入法。

這些,或許都可以說,「作者就是挑選中國技術史做研究對象呀?」、「怎麼可能包山包海?」。但對我來說,這本書更令人戰慄的是對中國的吹捧。這樣的吹捧從導論就開始了,「世界上,也許只有中國領導人還能在官方場合用毛筆寫下漢字,展示自己的文化底蘊...」(Chinese heads of state are probably the only political leaders in the world who can still be seen demonstrating their culture prowess at occasions, in their case by dashing off a few characters…)。我揉了揉眼睛,確認一下導論是否為作者親筆所寫,還是出字其他學者之手?

先不說台灣,歷代日本首相多會以漢字題座右銘,日本國會議事堂旁的憲政紀念館一般遊客都可以參觀。作者卻從導論開始,就不斷加強「漢字」和「中國」的關聯。

第五章後半段,本書描述中共訂定拼音(pinyin)的決策過程。作者將拼音制定與其時代背景連結,那時正是毛澤東主張「大鳴大放」的時期。這本書藉由拼音制定者周有光的嘴巴,說出「毛主席承諾要讓人民作主」,來描述拼音的政治目的。

作者更在後面補述「而拼音給了人民自己的聲音」(“Mai promise us the rule of the people” he recalled. And pinyin gave the people their voice.)事實上,拼音和民主化根本是兩回事。這些大鳴大放的知識分子過不久,就紛紛遭受政治迫害、下鄉勞改。

在本書最末章「數位漢字文化圈」(The Digital Sinosphere),作者強調了網路上中國漢字資料的豐富,並說漢字築起來一道數位長城,褒揚了中國的騰訊語言AI模型。(China has more data and three times users than the United States... Power by the Chinese script, a new digital Great Wall is being erected in place of the old one...)作者將資料量大和技術進步做連結,卻不提數位長城實際上來自言論管制、數位極權。

全書最後,作者更這樣寫:一如習近平在十九大上提醒中國人民的,中國要建立國家的文化軟實力(as Xi jinping reminded the Chinese people at the 19th National Congress..is to build the country's cultural soft power)。可見本書仍不滿足於褒揚毛澤東,還要吹捧習近平。

腐化的根並不會結成熟的果

美美國漢學界從2010s中期起,興起Sinophone(華語語系)這樣的概念。這概念源於Anglophone(英語系)、Francophone(法語系)對後殖民的反省,以「反離散、反中心」的方式,提出新的論述框架。然而,這樣的框架簡化許多言和文的糾纏,以及東南亞各國的歷史狀況。黃錦樹已對此有多處批評。

香港作家陳冠中則認為華語文以文字中心,與其說是 Sinophone,不如說是 Sinoscript (華/漢文)。他認為大多華文都是三及第文。三及第文在香港概念中,指一篇文章摻雜華語白話文、漢文言文、粵語白話文。例如金宇澄《繁花》並不是真正的滬語文學,而是摻雜了滬語的三及第文。

石靜遠這本《漢字王國》,或許是要從“script”的角度,來建構一個新的digital Sinosphere,為Sinophone續命。石靜遠無法掌握漢字「一字多語」的特性,僅以「現代化的Mandadrin script」來支撐digital Sinosphere。

打字機、電報、電腦輸入法,書中提到的每一次的技術改變,都只有Mandarin受國家的支持,其他語言根本不在漢字現代化的考量之中。接著再透過教育,讓群眾認為自己的語言沒有文字,漢字的讀音被Mandarin壟斷。這樣的消極應對,使技術改變來淘汰文化的觀點,來自《毋甘願的電影史》的激盪。

本書讚揚Mandarin漢字的變革,對背後的Mandarin culture imperialism (華語文化帝國主義)毫無提及。不僅沒有看見中國以外漢字技術的突破,更對粵語、台語等其他語言的基本事實認識錯誤,忽略粵語文書寫(在反送中運動前後興起),以及近年來台灣的本土語文成果及台語文、客語文、馬祖話的文字化、數位化。這樣的論述隱隱然的貼合了中共敘事的主旋律。

看完這本書,我接著要讀《黃色臉孔》。同樣論述漢字技術史的《中文打字機》,嚴謹程度遠在此書之上,在美國學界卻是這本書更受關注。不曉得讀完匡靈秀的小說後,對美國學術系統如何生出這本書,會不會有更多了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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