最近看到台灣日治時期昭和金融危機的文章,又把前衛的《朱點人.王詩琅合集》又翻了一次。因為帶著比較經濟的腦袋來看,王詩琅對於金融環境、小說細節的描繪都相當到位,十足展現了真功夫。流利的白話文、取用源自日語的現代詞彙,更讓人很難猜到他是私塾教育出身的作家。
書中張恆豪的評述,所看到的是左翼作家的抵抗,並將王詩琅塑造成抗日的形象。許多評論(如陳芳明)也都從左翼運動下手。但這次重看,感受到多一些的是王對於金融的敏銳,他深深觀察到“人在金融系統底下命運的必然”,筆下人物時常被金錢數字所趨,因周轉失靈生活掉入泥淖。
看不見的手,以及昭和經金融恐慌
在〈夜雨〉,有德參加罷工,被老闆解僱,不得不讓女兒去咖啡店做女招待。在窮困所逼之下,有德想到的並非「堅持當初罷工的立場」、「不忘初衷」這類的理想,竟然「印刷組合同盟罷工,與不過是被脅威而崛起的。...他覺得什麼人都恨不得的。業主也是因為景氣壞不能多霑潤工人...就是那些內奸,是擋不住長久的罷工,而降服的可憐蟲」。有德覺得有個更大的責任者,評論者將這雙手解釋為日本資本。不過我很難不想到亞當史密斯「看不見的手」,有德只是在這雙手連鎖反應的末端。
在面臨斷炊之下,有德被迫縮減對女兒的投資(念高女),而是換取經濟價值,似乎又是看不見的手致使他做出的理性選擇。或者,自己的經濟狀況無法允許罷工,想要生活下去只能被迫成為內奸。
〈夜雨〉小說背景可以是1928的全島大罷工,或是1923臺北製本印刷同盟組合罷工。而這段時間,日本和日治台灣經歷著現代化進程中,首次面對的巨大金融波動。王詩琅將罷工與景氣並陳,並非沒有察覺到隱隱的關聯。
名篇〈沒落〉也留下非常多經濟的線索。從開頭,我們就看見一個睡到中午的頹廢青年耀源。是怎麼樣的環境,可以讓他不事生產、夜夜酒賭,還要父親伺候他?耀源所處的階級可想而知。
不過父親卻開始碎碎念,從勸他不要參加社會運動,到家中蕭條的經濟狀態。父親從晉江來到台灣,在日本領臺政權轉移中發了第一筆財,更碰上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日本經濟榮景,在株券(股票)牛市中投機,身價逐漸水漲船高。後來物價直直跌落(也就是通縮),導致需要抵押不動產。耀源的家族,算是沒落了。
描寫水門邊的市街時,王詩琅寫「這也不是自己一家獨特的現象」。
後來耀源重逢過去社會運動的戰友,也體會到了理想的沒落。他更發現老同志穿著摩登,心裡很不是滋味。在和故友喝酒續攤後,小說結束在「我須撻開這塊酒杯!剷解這些頹廢!」的決心之中。
所以,他要起而對抗的沒落是家庭經濟的沒落,還是理想的沒落?
我反而覺得是前者,耀源努力賺錢去啦!
〈十字路〉則從另一面來談金融蕭條,「張的」剛領到日漸縮水的賞與金,到市中心買了帽子,回免不了被太太瓊英念。顯然家中每個人對經濟的支配方式有不同想法,瓊英知道維持家計需要財富紀律,用以支付小孩教育、信用組合利息錢。但「張的」用金錢換取的是短期的快樂。
「張的」消費的邏輯背後,來自於他自身努力的挫敗。他從銀行基層做起,夢想在考試制度中脫穎而出考取文官,毫不關心文化協會、左翼運動,卻是負債累累。他和其他飛黃騰達的人差距何在?一是在「內地人」和「本島人」,二是在「學歷」。王詩琅已經指出了我們現今也有的問題:教育的學仕化。
他察覺到,孩子必然會走向和自己差不多的道路。因此拋棄節制枯燥的生活享樂去。不願待在家裡,寧願去銀行或撞球間。
但讓他不能理解的,則是在他對面的表兄,表兄拋下社會地位和資本,從事共黨活動。小說場景轉移到草山浴場眾樂園,張的和鄭定秋、石坤元、來福一起泡湯。坤元、來福談論福特、金之部致富傳奇。張的本想說服坤元和來福社會改革的重要性,也拉攏定秋站到自己這個陣線來。想不到原先懷抱理想的定秋,只說「罷了!」
〈十字路〉最後,眾人尋歡去了。這種屈服於慾望的消費,是王詩琅常見的創作場面。
日治台灣金融現代化的副作用
這些場面,在小說中是相當重要的。無論是〈夜雨〉有德到太平町、〈沒落〉的耀原到城中、〈十字路〉張的到台灣人市街大稻埕,王詩琅描繪的是現代資本社會的獨特現象:金融和實業某種程度的脫鉤、資本的過度集中。這樣的集中不僅是在地理上的,如2007年金融海嘯時,華爾街繁華依舊,但鐵鏽帶遭受重大打擊。集中使得階級之間的距離拉開來。
經濟不景氣的起點可以追溯至1920年日本股市的暴跌,牽連到關東地方擠兌,隨後而來的是1923關東大地震,1927昭和金融恐慌,台灣銀行因為持有大量地震票據、放貸給經營樟木的鈴木商店帳款難以回收。這些小說大多發生在這樣的背景下,數字上的虧損,影響了台灣人舊市街的末端(老台北啦)、社會底層,蛋黃區市街依舊熱鬧無比。所以,我們究竟是繁榮還是蕭條?
回過頭來看有德、耀源、「張的」,和呂赫若牛車裡的人相比,他們真的貧窮嗎?其實並不。然而,他們身處在現代都市中,不斷遭受慾望挑逗,時時有相對剝奪感。這些文本背後藏的,或許不只是左翼運動的理想而已。
王詩琅察覺到資本主義社會中,金融對人們行為的各種影響、宰制,以及被挑起的慾望。他描繪中產階級羨慕著財富鉅子,高談成功學,時時感受自身的匱乏。王時常描寫到「兒女向父親要錢」這樣的場景,而這些父親,往往選擇將金錢用在自己的快樂,而非兒女身上。他們處理這種匱乏感的方式,往往很弔詭的透過消費,來讓自己感到快樂、尊榮。另一方面,作品中也透露了極端左翼的改革侷限,改革者來自較有社會地位的階級,群眾則無法單靠理想過活。
蔡易澄的論文指出,二二八前後王詩琅寫了大量財經觀察,批評陳儀的平抑政策會使市場無糧,對各項事業的觀察反應快速而且銳利。王詩琅大概也意識到了金融主權的重要性。「日本人資本」、「台灣人資本」這種金融主權意識,早在小說中就有了痕跡。王詩琅不僅是左翼,還是對財政金融有所鑽研的左翼。
這段時期,不只台灣,人類社會開始跟波動的金融市場磨合。經過幾次的大蕭條,人類社會已經越來越能快速的從衰退中恢復。Finacial times上Economies can survive a stock market crash有簡明的說明。
醫學專家是你?
〈青春〉對醫學場域的描繪相當精確,讀的時候誤以為是曾在臺北醫專工作過的朱點人寫的,仔細看頁首才發現是王詩琅。例如醫師說的「健康人的脈搏、呼吸、體溫是有一定的標準。三者若有一亂調,則是病人。尤其是這類的病人,三項最不整齊」,這不就是到現在醫學還在用的Vital signs!
月雲彌留之際,原口先生說「沒有法子了!連酸素吸入都吸不來。待一刻,再注射“干弗兒”看,我想大概只有今晚或是明朝之久」。這種對性命離去帶著冷靜的口氣,今日的醫師偶爾也像這樣。
至於“干弗兒”是什麼呢?找了一下論文,1920年代還真的有這種藥,就是台灣盛產的樟腦。在故事〈一粒德國的神奇藥丸,為什麼讓這位中國醫師嘆氣連連?〉一文,對樟腦的醫療用途有更詳細的討論。
月雲面對生命末期,回顧自己的人生,呈現當時女性對自身命運的思考。內地人千代子安慰她「出院也是同樣」,在病院有月雲這樣的姐妹仔伴反而更能感受到意義。千代子女學校畢業後,被父親安排嫁到台灣,對丈夫沒有多少感情。
月雲考取高女後,成績好又會聲樂,儼然人生勝利組。在告訴家人想要成為聲樂家後,雖招受反對,母親因疼愛女兒經勸說後也答應了。得到肺結核後,肺活量遭受損傷,月雲的聲樂之夢是注定要碎了。
在醫院裡,她想起念醫專的同學、嫁出去的同學、持續升學的同學,面對各種人生可能,越雲自己大概是沒有機會了。不過,話鋒一轉,她認為「祇望做了生平之願,死了甘願暝目!」
那月雲的心願是什麼?她聽到醫師即將和看護婦戀愛結婚後,目露「去死去死團」眼神,大概就是愛情了。
小說結尾十分精彩,竟然把生死連到經濟思維去了。
在西北雨和雷聲之中,醫師對月雲的預後做出了宣告。母親請大哥用“日語”向千代子道謝,千代子反而以“台語”安慰母親。在病室外頭,母親顯現出傷心而又優雅的形象,語言的對換也十分精彩。
然而,母親傷心的卻是「枉費我十八年的心神!…她還不願意死,昨天還吩咐她大嫂講,由廈門買來的鷓鴣,須待幾天舒服了些,纔合藥送來。」
殘忍而直接一點的說,母親是不甘對女兒生命的「投資」付之一炬。不僅十八年心血化為烏有,在醫學的支撐下延長生命一段時間,卻不見好轉。僅管已經知道無望,若不買一點什麼,似乎又對不起自己的良心。在看起來無法好轉、無法恢復生產力的人身上,不斷投注資源慢慢耗竭,和現在的長照悲歌是否有些相似?
而進入病室以後,母親收起這樣的面貌,好聲好氣的問「阿雲,你要喫什麼沒有?」
小說最後一段是這樣寫的「她也沒有答應,把頭擺搖...混濁的眼珠,輪視在床圍的人們」。
月雲聽見母親在外頭說的話了嗎?她眼中所看到的母親、大哥,又是怎麼樣的呢?我們彷彿可以聽見,月雲在想「你們就是這樣看待生命的嗎?」
太好看了吧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