約莫六年前(2017)讀了第一次《紅磚港坪》。那次讀完,覺得鄭清文的風格並不特別適合短篇小說連作。節制的筆法寫成的三大冊,讓整體看起來有些散漫,主題不那麼集中。不過這次再讀,卻被鄭清文所展現出來的滂礡大為震撼,這三冊囊括了台灣人(更精確的說是台語人)¹的心靈改變。
我的解讀法方式有幾項前題。第一,雖然小說建立在虛構的場景,但我相信這些細節都有所本,建立在歷史事件或真實場景。例如透過比對小說中的環境描寫和真實的地理,我們相信舊鎮對應新莊,桃鎮對應桃園,大水河對應淡水河,壽山對應龜山等等。第二,是信任鄭清文對時代氛圍、所處環境的觀察。
鄭清文以出身舊鎮的石世文為主角,描寫石所經歷的日治、戰後戒嚴、解嚴三個時代。戰爭前後的部分是我最喜歡的,裡頭的人物特質和所展現的精神和解嚴前後大不相同。本篇主要討論戰爭(二戰)前後的部分,也就是日治時期的第一冊、戰後的第二冊上半。
我的保守不是你的保守
這部分對我最大的衝擊在於「性和政治」。鄭清文很直接的寫了台灣人的身體觀和性。這些通通脫掉的描寫,突破我原本「台灣漢人對性保守」的刻板印象。鄭清文還更近一步用性啟蒙來寫政治,寫各種外來政權與性的交互作用。
舉例來說,在〈阿子再生〉中,鄭清文寫郡役所門前兩隻流浪狗交配,舊鎮的孩子紛紛圍過來,起鬨叫著「狗相彈(tuānn)」。石世文和女性玩伴阿子也圍了過來。看到這幕,大人們想把狗移開,還用水潑牠們,但都無法澆熄狗狗的熱情,只好紛紛把家裡的小孩拉走。
石世文的姊姊阿雲也過來管教他,罵他「垃圾鬼」。過去台灣社會女性往往分擔家務,長女如母,這並不難想像。不過下一個段落,卻突破了我的觀念天際線,阿雲要石世文把褲子脫下來。
「你不脫褲子?」
阿雲姊說,把他的手扳開,強行拉下他的褲子。
「不要。」
「站好。」
阿雲姊用手指彈他的鳥。
「哎呦。」….
「會痛嗎?」
「很痛。」…
「以後不能做那種垃圾代誌,知影無?」
我並不是要說,台語人對性的態度如同我們現代意義的開放,而是那條保守的界線和我想的大不相同。看狗性交是不對的,要遭受處罰,處罰卻是彈小男孩的生殖器,這和我們現在對身體的觀念大不相同。看狗性交或許不是什麼大不了的,彈小男孩生殖器恐怕構成性騷擾。
鄭清文利用這種界線和對性的啟蒙,在〈乳房記憶〉中側寫了白色恐怖。這樣的寫法不僅在台灣文學中少見,其中幾幕場景與世界文學的經典並列也毫不遜色。
1.《紅磚港坪》以舊鎮居民作為中心,這群人主要為使用台語的漳泉移民,雖然小說並未明確提及,但也包含了福佬客,因此更精確來說是台語人。小說中和這群人有接觸的包括高砂族(桃園山區的原住民,主要應為泰雅族)、外省人(1949移民)、日本人、朝鮮人。
〈乳房記憶〉:台灣給世界文學的禮物
〈乳房記憶〉裡的石世文已經是個初中生。石世文住在舊鎮的老街上,這類傳統市街的建築往往是狹長的,前落做生理,後落做住宅,中間則是洗澡、曬衣服的天井。建築之間非常緊密,使得人和人之間的隱私邊界很難維繫。新莊廟街仍然保留了這種氣氛,台南民權路、神農街的建築也是如此。
小說裡,荷爾蒙旺盛的中學生便利用這種環境,爬上牆偷看在天井女孩洗澡。然而,在偷看洗澡的列隊中,石世文總是跟著湊熱鬧卻什麼也沒看到的那個。
石世文在小說裡缺乏男子氣概,被同儕嘲笑沒看過女性乳房。當同儕們要找人「解剖(kái-phuà)²」時,石世文總是受害者。解剖後,同儕笑石世文的生殖器像娘仔(niû-á,蠶),比半陰陽³的美雲還小。從這裡,我們便可知道石世文在男子氣概的位階是多麽低落了。
不過石世文擅長讀書,到台北市的中學唸書住學寮。在台北,同學約他一同前往馬場町看槍斃。鄭清文用青年和孩童的視角,寫了1950左右左翼運動和白色恐怖的場景。
阿忠舉起腳,用力一踢,沒有踢到。
「哈,哈,哈,真下消。」
大家笑著,從躲雨的地方出來。
哐啷、哐啷、哐啷。
哇、哇。
哐啷、哐啷、哐啷。
「你們有看過槍斃?」
石世文問那個較大的。
「有啊。」
「今天沒有去看?」
「沒有。」
「為什麼?」
「我們已經看過好多次了。」
石世文和同學到現場後,槍斃已經結束,只留下草地上的屍體。這些屍體有兩男一女共三具,因為要照相的關係,屍體是面朝上的。鄭清文含蓄地寫了一場可能的姦屍。
她穿著白色的襯衫,上面是淡紫色的毛衣,襯衫和毛衣上面的幾個扣子已鬆開,襯衫和毛衣上面有血跡,因為沾了雨水,已濡開。
她穿黑色長裙,有一邊撩起拉高,露出了一半的大腿。大腿是雪白的。
從衣領間可以看到她上胸部的皮膚,一邊的乳房已露出來了。乳房是白色的,也沾了些污泥和草屑,也可以看到乳暈和乳頭。乳頭的顏色和嘴唇一樣,是紫色,不過淡一點。
面對這樣殘酷的場景,青春期中的男孩反應卻是:
「世文,你看,乳頭那麼小,一定是處女。」林祝福蹲下去,正要拉開衣領,大概是想看另外一邊的乳房。
同學很快地離去,不過這個場景卻不斷縈繞在石世文的腦海。這個場景對石世文有兩層衝擊,一是看見了年輕女性的死亡,二是自己除了母親之外,從沒看過女性胸部,卻在這樣的情況下見到了。
回到舊鎮後,石世文把舊報紙拿出來,尋找被槍斃者的資訊。他所找到的報紙上,刊登著三人生前的相片和簡短報導。而這件秘密,卻被一個住在家中的遠親客人明霞阿姨發現了。
明霞阿姨到石世文家中借住,在木門搭建起來的浴室中,用風呂(浴桶)洗澡。石世文負責在木門外燒火,洗著洗者,木門內卻一點聲音都沒有。
石世文怕阿姨像鄰居一樣泡風呂時心臟病發,便從門縫中窺探。阿姨發現了門縫中的石世文,卻把他叫了進來。接下來的對話實在太精彩,我只好原文照搬。
「世文,入來。」石世文進去,怔怔的站在風呂前面。…
「你最近有心事?」
「…」
「我看到,妳桌上有幾張報紙,上面有相片。你有認識的人?」
「沒有,沒有。」
「沒有就好。你為什麼要收那些報紙?」
「阿姨,為什麼人要殺人?」
「人有時會起肖(痟)。」
「我看,他們沒有起肖,像機器人。」
「你去看了?」
「嗯。只看到他們在搬屍體。」
「機器人,是人發明的,是人製造的,也是人在操作的。…」⁴
接下來,石世文坦承他看到女性受難者,也看到她被打開的衣襟,以及受到同儕霸凌的種種。
「我不要講下去了。」
「世文,你真的沒看過女人的乳房?」
「…」
「世文,你過來。」
石世文走進風呂。
「再近一點。」…明霞阿姨說,將整個全身伸直,乳房全部露出水面了,水從身體上瀉下,因為泡熱水,身體都變紅了。…
「看清楚了嗎?」
「看清楚了。」其實,石世文已把視線轉開了。
「以後,你的同學再問你,你可以告訴他,你看過女人的乳房了。」
2.把一個人圍起來脫褲子的霸凌手法
3.在這裡,半陰陽並非現代指的跨性別,而是指染色體組合在XX和XY之外,同時具有男女兩種性徵的雙性人。這群孩子也時常解剖美雲,美雲同時有鬍子和隆起的乳房,在舊鎮以女性身份生活。
4.也適用於為FB,Tiktok演算法...
血緣、姓和性
明霞阿姨給石世文看胸部,我們可以分做兩層來解讀。第一層是明霞阿姨為了不要讓石世文被霸凌、自我感覺低落,而露出胸部。石世文如果有看過女性胸部,或許也就不會翻看被槍斃者衣襟。這一層比較容易讀懂。
第二層要問的是,那阿姨的這個動作,是否有觸犯身體邊界的社會禁忌?明霞阿姨為何洗澡中沈思良久,讓石世文好奇到開門窺探?
鄭清文用接下來的對話和動作,來解開這個疑惑,也讓我們了解到阿姨的動機。
明霞阿姨的解釋是:「阿姨雖然只大你八歲,沒辦法生你,但阿姨就是母親」。
有些地方的台語人會用「姨仔」來指母親,可能源自於中國潮州。另外,石世文是被過繼的孩子,並非傳統的血緣親屬關係。在〈乳房記憶〉的開頭,鄭清文就用「和兄弟搶生母的母乳」來透露這件事。石世文被生父母(李氏家族)過繼給原本的阿舅、阿妗,改姓為石。因此,在血緣上阿妗雖然和石世文沒有關係,卻是他的養母。看到母親或親屬關係類似母親的女性身體,在台語人的倫理觀中或許沒有超過身體邊界的問題。
接下來,鄭清文透露了明霞阿姨在洗浴中沈思的原因:她所遭遇的感情問題。
就讀高女的明霞阿姨原本透過自由戀愛,認識了一個醫師「彼氏」,後來因為二二八,逃到了香港。對於這種初出的自由戀愛風氣,世文在學校被教導的是「戀愛就是亂愛」,除了隱含了台語諧音,也包含了社會一部分人對於自由戀愛的態度。
阿姨回過頭來,說世文的老師是 出鱈目(でたらめ),也勾勒了阿姨開明的形象。
對避走香港的彼氏,石世文問阿姨「他逃走,卑怯嗎?」。這個問句可以視為石世文自身態度的委婉表達,也讓我們理解到,石世文在強調男子氣概的環境下成長,所受到的觀念束縛:男性就是要勇敢,不能逃。
戀人離去後,明霞到了適婚年齡。前來求親的對象,竟然是石世文的二姨丈,也就是明霞的姊夫。明霞在浴桶中沈思良久,或許是為了該不該婚而困擾著。
這樣的困擾也來自於時代。明霞的姊夫在和姊姊成親後,被徵召去南洋當兵。戰爭結束後仍然沒有返台,大家認為姊夫死了,姊姊也就改嫁了。想不到二二八過後,姊夫突然回來舊鎮,他在叢林中不知道戰爭早已結束。
回到舊鎮的姊夫,仍然想要繼續和二姨的婚姻。然而,二姨因為已經有了新任丈夫的孩子,只好拒絕。姊夫因為已經沒辦法和姊姊在一起,向長輩提出了大膽的要求,要妹妹(明霞)嫁給他。
就讀高女、自由開放的明霞,同時面對婚嫁壓力,以及來自家族內部的壓力。煩惱之下,明霞詢問了世文的意見,或許因為他是個少年,觀念和明霞自己較雷同,同時也只是個遠親,並非利益關係人。
「世文,你覺得你瑞昌姨丈怎樣?」
「很好。」
「呃。為什麼?」
「二姨懷孕,他要二姨,也要二姨的孩子。他很好。」
在這個風呂場景的最後,明霞對世文說:
「小時候,阿姨曾經幫你洗澡,很多次,你記得?」
「記得。」
「我看,你現在已完全是一個大人了。」
這個成年儀式是整本小說的重要轉折。這之後,世文和女性角色的關係完全不同了。他不再只是對性好奇的孩子,也有了自己的慾望。同時,鄭清文對「大和撫子」這類受日治教育成長的台灣人女性,有另一番精彩的書寫。這些女性不僅處在國族認同、(中日台)文化差異的夾縫中,也在父權社會之下,這些就留到第二部分再來分享吧。